——南商城池家宅邸。
“池总,Kalliope小姐已经乘上您的飞机了,预计十小时后到达。”
戚蔷薇浅言轻语,目光在昏暗的室内游走,眯眼试图看清金丝楠木桌后款坐的男人表情,有何种波动。
她的声音已经足够小,却还是在宽旷的房间里荡起一句回响。
雕梁绣柱,丹楹刻桷。这间两层楼高的“书房”实在太过宏伟,没有安静闲逸的氛围,平添无数冷清。
墙壁上是深嵌的藏书阁,里面陈列着各国名作真迹。
戚蔷薇一年前踏进这里的第一脚,高跟鞋碰撞出清脆的回声,打扰了男人的清净,因此她此后说话走路都刻意降低了音量。
池霍半晌不回应,面前的笔记本发出的微光并不足以照清他的面庞。
“舞会我已经安排好,您趁这十个小时多休息会吧,我先出去了。”
她见对方看电脑看得入神,识趣退下。
不用去打探,戚蔷薇就知道池霍在看什么。
未能公之于众的《阡陌浮生摇》。
也不知他怎么从Hyacinth的廖董手里搞来的。
两年前的某个周五傍晚,她帮忙收拾池霍的办公桌,不小心碰到电脑按键,打开后就是这部剧,莫欢愉的脸庞陡然出现在屏幕上。
从那以后,她每次见池霍专注盯着笔记本,没有工作时的严肃,就知道他在看《阡陌浮生摇》。
戚蔷薇缓缓合上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站在明亮的过道里,抬头一眼望不到走廊尽头。
她突然觉得寂寞铺天盖地袭来,将自己掩埋。
鼻腔叹出一阵绵长的气体,挪动脚步。
走出宅邸大门,回头望了望,这挑高的围墙,偌大的别墅庭院,被周遭各类珍奇树木环绕。
真像一座君王的城池。
除了每周定时来打扫的佣人,这座城池也就只有君王一人。
戚蔷薇站在夜风中,两侧灌木里的蝉鸣虫沸聒噪不停。
远眺繁华南商,密集的高楼灯光彻夜明亮,晚上十点人们仍在忙碌。
照池霍的影响力,只要一句话,多得是房地产商为他在城中心建一座专用的豪华楼宇。
然而他却把新的池宅建在远离喧闹的半山,虽然平时多数时候安歇在公司大楼顶层,但只要时间允许,他就会归隐于这僻静的别墅。
他的心思,戚蔷薇看不透。
她根本就没有了解过他的时候。
除了工作这三年练的得心应手,剩余的日常生活里,她根本不懂他每个举动的意图。
就像她也不知道,只有在这样渺无人烟的地方,池霍才能勉强定心,浅眠入睡。
今夜,他难得没有做大火焚烧的噩梦,久违的进行了一场回忆之旅。
或许是被昨日女人的声音牵引,梦中,这一切混沌的开端,悲剧的源头,走马灯般演放闪动。
……
——十一年前。
池府。
俊美少年面色冷峻,和严肃的夫妇相对而坐,宽阔的桌面将双方距离隔得老远。
“池霍,你听明白我和你父亲交代给你的任务了吗。”
女人疏远冷漠的语气中满是命令的意味。
“是。”
他的回复亦平稳淡然,仿佛在经久的年岁中习惯了被当作棋子对待。
然而他不动声色积攒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厚积薄发之力,但不到万不得已,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这一年,池耀和与欧肃媛下达命令,让池霍和莫家的大小姐联姻。
并且在儿子面前毫不设防地说出自己的目的——“想要乘机打垮莫氏集团”。
这场婚姻未开始前,池霍就知道,他将要欺瞒背叛一个无辜的女孩。
但当他听到对方是莫家小姐时,波澜不惊的眉宇间难得浮起犹豫,虽说只是一瞬,最终还是毫不反抗的接受。
他隐约记得,以前曾见过一次莫家的女儿。
在花园深处,女孩缠着自己玩闹了好一会儿过家家,承诺下年少的戏言。
虽然她的确安慰了当时被父亲训责的池霍,但对年少老成的他来说,那只是一场可笑的游戏,并不意味着什么,转头就忘了。
所以他根本没有兴趣,去探究当时那个女孩儿,是莫欢愉还是莫欢颂。
也是从八岁开始,池霍确切的明白自己在双亲心目中的地位,决定此生只为自己而活,若有机会,要么夺过城池,要么摧毁城池。
小小的躯体中,盈满与年龄不符的野望。
为了这野望,池霍一度以为自己可以舍弃任何人。
直到。
那个女孩儿从门里,款款走来。
此生第一次诞生出奇妙的感觉。
但那时的情感还完全够不上爱,甚至连喜欢都谈不上。
他照父母的指示对莫欢愉关爱有佳,只为让他们放松警惕,以抓住他们摧毁莫家的计谋中犯罪的证据。
牺牲莫家,牺牲池家,他只想成就自己自由的一辈子。
甚至不惜违背冷漠性格,甜言蜜语都说给她听。
“要是我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轻浮的男人?”
这话虚假至极。
他自己都恶心。
然而接下来的三个月,是他迄今为止被冷落的人生里,最特别的时光。
莫欢愉将他视若珍宝,笨拙努力地一步一步走近他,常常搞出羞耻尴尬的蠢事。
豪爽又克制小脾气的样子,根本不像千金大小姐,反而更像市井邻家被母亲宠坏的骄纵小姑娘。
她颠覆了池霍的所有认知,动摇他原本自以为坚定不移的决心。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走到这一步,必须将这悸动扼杀在摇篮里。
结婚那天,他不知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白酒一杯接一杯,夜里都是被抬进的婚房。
“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相信,我爱过你。”
这醉话,一半真一般假。
他自己都不信。
或者说,不愿相信。
那夜池霍借着醉意要了莫欢愉。
这之后他特意克制自己,表面装作温柔的丈夫,夜里却很少再碰她,总是背对她睡觉。
少有的几次,都是喝了酒。
仿佛只有借着头脑不清醒的理由,才能放纵地抱她。
婚后半年,有一夜喝醉,事后她躺在他臂弯里,玩弄无名指上的钻戒,说不爱随处可见的钻石,陨石才有趣,他记在了心上。
半梦半醒间,他想起八岁的事情,问她,“你小时候有没有在宴会上遇见过一个男孩?”
当时莫欢愉睡迷糊了,随口答道:“嗯……是去过宴会来着……也有,男孩……”
她倒也没撒谎,语中的男孩,指的是为她披上外套的池清。
这是一个误会。
使得原本快要忘记过家家约定的池霍,心里的天平渐渐倾斜。
因为他以为是莫欢愉,所以八岁的相遇,才会变得特殊。
后来莫欢愉告诉他不是自己时,他虽一时意外误解多年,但心情并没有落差。
如果当时的女孩儿是莫欢颂,那花园中的游戏,便不再重要。
短暂甜蜜的时间推移,结婚一年后,一切的分歧点出现了。
池霍是个聪明的男人,尽管自欺欺人许久,但他清楚察觉到自己对莫欢愉逐渐加深变化的感情。
原本只为自己而活的信念,也加入了一个她。
察觉到心意后,他果断放弃了牺牲莫家的计划,转而开始策划其他方法。
但池耀和与欧肃媛日日盯着莫欢愉,就像野兽盯着肥美的猎物。
为了保护她,只能将她推远。
他开始违背父母的命令,不再对她温柔,表面夫妻的戏码也不再演。但他一直在默默关注她的日常。
莫欢愉经常去戏剧学院旁听,池霍由此知道了她曾经的梦想,并把这梦想加入了计划里。
他私底下和城池的高层人员做交易,谈判,拉拢了几个父亲的手下。
池霍心里的想法是,只要几年,莫欢愉再忍耐几年,打败了他们,他就能真正自由。
到时候,他想爱谁就可以爱谁。
可惜。十九岁手段尚不成熟的池霍即便拼尽全力,也不是商场里翻滚了几十年的父母的对手。
莫家还是垮了。
而莫欢愉也没熬到他自由的那一天。
那一日,横空出现逼她离婚的虞小鹂,其实是池耀和跟欧肃媛找来的。
池霍在那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个女人存在。
不过后来他善用此人,将虞小鹂拉来自己这边,让她做双面间谍,从父母那里打探消息,坐上了城池总裁的位置。
婚姻里最后绝望的那一年。
莫欢愉去找他对峙,他冷着脸赶她走。
池霍本想着,她离这些豺狼虎豹远些,就能安全平稳度过他独身对抗妖魔鬼怪的未来几年。
等到他夺过城池,或打垮城池,再接她回来。
然而谁知,没过多久就传来莫欢愉投海自尽的消息。
万念俱灰。
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当时的池霍,一点也不过分,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如何凭借为莫欢愉报仇的最后信念站起来、回归城池的,都是后话了。
可莫欢愉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当她怀抱着满腔仇恨出现在宴会上的那一刹那,厅堂深处的男人,究竟经历了多么漫长纠结的思想斗争,以及大喜大悲的起伏。
在她走向自己的这段时间,他果断决定放弃手术,拖着即将消耗殆尽的生命和残躯,陪她演一场盛大凄惨的剧目。
当时,池霍缓缓转过头,压抑着满胸膛的苦楚,冷漠地道出一句——
“你是?”
她是。
她是住在他心里十一年的女人啊。
……
一朝梦醒,幻境和回忆如细沙颠倒快速流逝,了无痕迹。
时差还没倒过来,莫欢愉迷迷糊糊困难地睁开眼,点亮手机眨动睫毛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屏幕上显示的是旧金山的时间。
“现在是南商上午八点。”
坐在对面的古尊很会察言观色,“陌小姐,飞机已经落地了。”
她随即坐正,迅速调整状态。
“抱歉,睡过头了。您怎么不叫醒我?”
“池总安排晚上七点和您见面,还有段时间,不必着急。”
“这样……”
那男人真奇怪,十小时前要她马不停蹄的坐飞机,催得她只拿了手机和钱包,连行李都没带,现在倒空出一白天的时间,晚上才肯见。
“陌小姐,您见池总时,请穿上这件衣服。”
接过古尊递来的两个纸袋,莫欢愉拿出来看了看。
是一件深蓝礼裙,还有一双银色高跟鞋。
“又不是参加舞会,需要穿得这么隆重?”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古尊话语中的意味深长让她觉得事有蹊跷。
其实,莫欢愉要是没失去记忆,就会认出这身衣裳,是自己三年前宴会归来时穿的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