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陌余欢”第一次和池霍面对面相见。
初次印象实在算不上好。不,应该说是糟透了。
明明之前没有任何交集,没有感情基础,连朋友都称不上,她却被他深邃瞳孔中的凌厉责怨刺到心痛。
之前从网上保存的照片,还存在手机相册里。
池霍本人要比相片更加高挺,而那张魅惑人心的脸,她那晚盯着欣赏了十分钟的脸,此刻满面的愤恨,全部都是指向她的。
他厚重难解的目光里,隐藏着繁琐的情绪变化。
别的莫欢愉都读不懂,只有那层长留的失望,她看得很清楚。
男人薄唇轻启,清凉的、锋利的言语从双瓣之间飘出。
明明音量很小,明明隔得很远,她却感觉那句话就在耳边游荡。
他说:“看样子的确是我认错了人。”
莫欢愉有点站不稳。
只见男人最后深深看了自己一眼,侧身向秘书低语了两句。
古尊点点头,走至宴会厅中央,向四个方向依次深深鞠躬。
“各位尊贵的先生女士,很抱歉,今夜的舞会暂时取消,池总会择日另行邀请,望海涵。”
瞬间人声鼎沸,对三人议论纷纷。
白石清子得逞窃笑,小步跑到男人身边。
莫欢愉眼瞧她矫情地晃着他的胳膊,指着自己似乎在说什么抱怨的坏话。
而后他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虽没张口说话,但很明显在安抚她。
莫欢愉没由的愤怒,脑袋晕晕乎乎,向后一个踉跄差点倒地,及时用手撑住了摆酒的桌子。
“开什么玩笑……”
她嘴角勾起将近凄惨的弧度,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端端的在旧金山演戏,和洪霜竹玩闹,逗小懒开心,不是很好吗。
想为柔桑出气,干脆报警就好了,那日大庭广众,总会有一两个路人能做目击证人。
再不济,去拜托阙赋之帮忙,去找Mythology的董事长,看在她刚做影后的份上,总能帮忙说上一两句话。
这么多法子。
怎么就糊涂至此。
平白受人冷眼,看了些可怕恶心的东西。
到底为了什么呢。为了远处的那个男人?
不,不可能。莫欢愉苦笑着摇摇头。
萍水相逢,又不是久别重逢。她没在等任何人,没在找任何人。
她没爱过任何人。
“荒唐,全都是荒唐事……”莫欢愉喃喃自语,面色忽然煞白。
胸膛一阵一阵的抽,周遭的空气似乎进不到她的肺里。
“叮铃铃——”
小包里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手软得很,握着链柄,半天时间才拉开。
“喂……”
——“陌余欢,你又浪到哪儿去了?一天天就知道疯跑。”
洪霜竹责怪教训的语气,此刻她听着有种想哭的冲动。
——“还不快回来,柔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还好医生说只是皮外伤,脑侧皮层轻微出血,后天出院,咱们一起好好聚聚,替她洗洗医院的病气。”
“……”
——“余欢?怎么不说话?你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我马上就去你身边。”
旧金山才是她该在的地方。她不想当任何人的替代品。
至于为什么自己会对见都没见过的池霍的事如此在意,这般糊涂,她也不想去探究了。
莫欢愉的脸憋得青白,额头的几根青筋暴起。
她无法呼吸。明明在大口喘气,却总觉得空气不够用。
挂掉电话,看也不看男人一眼,扭头向相反的后门走去。
深蓝色裙摆束缚着双腿,没办法奔跑,没办法逃离。
踢掉银色高跟鞋,白皙粉嫩的脚掌踏上石子路,硌得五脏六腑都在联动着痛。
今夜星光璀璨,天将拉上黑幕,这场闹剧该结束。
莫欢愉想要忘记,这两日发生的一切。
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盼望大脑中脆弱的海马体发病,能将自己了解的池霍的全部记忆都擦掉。
弯着腰,撑着膝盖艰难前行,缺氧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拨开挡路的宾客,向大门冲去。
“咚”地一声,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戚蔷薇。
“小姐,你没事吧?”
连忙扶住女人,在看到对方的脸后,片刻惊讶呆滞。
她的面庞,其实与从前有很大差别。
但莫名其妙的,和戚蔷薇印象中的莫欢愉有八分重叠。
或许是因为骨骼和框架没有改变,脸型和轮廓一眼看上去,会产生巨大的错觉。
“没事,我可以……”
她的声音一出口,令戚蔷薇更加愕然。
尽管已经因杂乱的喘息沙哑低沉,但这惊人相似的声线,也太诡异了些。
戚蔷薇握紧她的手,出神喊道:“欢愉?”
听到这名字,她瞳孔蓦然放大,充斥怒意。
积攒力气一把甩开对方,她声嘶力竭地怒吼。
“我不是什么莫欢愉!你们、别……太过分……”
哈哧哈哧的抽搐着,快速前走两步,突然眼前一黑,双腿彻底软弱无力。
身体直直向鹅卵石路倒去,这要是磕在上面,恐怕不止脸,锁骨、膝盖、肩膀,都会受伤。
戚蔷薇心里一惊,伸出双臂想要接住她,然而高跟鞋卡在了石缝里,眼睁睁看着她毫无防御动作地前扑,赶不上。
“欢愉!”
她意识朦胧,听到一声凄厉的女声尖锐传来。
真想破口大骂,可惜没有力气。
这些人都瞎了吗,都没长眼睛吗,脑子都进水了吗。
自己和“莫欢愉”明明有很大不同。
在更衣室里,她从手机上看到了“莫欢愉”的旧照。
那是个美丽的女人,也是个幸福的女人,被面前单膝跪地的池霍求婚,身后绽放着漫天烟花。
能让如此冷漠的男人屈膝,肯定也是个值得他深爱的女人。
而她,实在担待不起这替代品的身份,也不愿担待。
就这样吧,没力气了,手臂都抬不起来。她感觉自己要憋死了,怎么会无缘无故无法呼吸呢。
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浑身疼痛。
然而并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腰间一只厚实的大手,将她及时拖住,夹在臂弯间。
她原想抬头看看那人,却实在做不到,昏昏沉沉在窒息的痛苦中睡死过去。
戚蔷薇跌倒在地,鞋跟插在石缝里。
顾不得疼,她愣愣看着男人。
“池、池总?”
“找人把这石子路铲了。”
池霍看了眼臂弯里女人红肿的脚,淡淡吐出这么一句话。
随后弯腰,右手穿过她的腋下,左手盛在膝盖窝,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疾步走去别墅。
空荡的住宅里回响着皮鞋接触地面的一串紧促嗒嗒声。
月光皎洁,从干净透亮的高窗映射进来,将他的阴影拉得老长。
一脚踹开卧室门,把瘫软的女人粗暴地撂在大床上,她的身子在高级床垫的弹性作用下微微起伏晃动。
“别装死。”
池霍用手大力推了推她的肩膀,没有醒来的迹象,连鼻尖虚弱的呼吸都逐渐趋于停止。
他皱了皱眉,想起曾听廖向繁说过,莫欢愉身上也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叫做“过度呼吸症”,这症状应该不会害死人才对。
“啧。”
暗暗嗟叹一声。
他双膝依次陷入软绵的被子,靠近女人。
修长有劲的手指碰到她冰凉皮肤的那一刻,轻轻颤了颤。
食指拇指相簇,捏住她的鼻子,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
池霍犹豫再三,看着昏暗坏境里,被月光照耀着的一动不动的娴静面庞。
这张脸的细节,委实和莫欢愉有较大出入。
他远远听见她的吼声时,还疑惑她为什么要骂自己。
结果看到她的面庞,不得不承认,他失望了。
即便有动容,即便骨骼和轮廓像莫欢愉,但到底也和白石清子是一类,并非真正的本人。
可看着此刻貌似濒死的女人,他仿佛看到了莫欢愉的死相。
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池霍深吸一口气,嘴巴里盛满气体,俯下身去,贴住她冰凉的红唇。
“唔……”
奇妙的感觉。
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沉寂的肺终于活动起来。
她迷迷糊糊意识回归,抬起虚弱的手,按住他的脑袋,贪婪汲取他传递过来的空气。
那种死亡的痛苦慢慢减淡,好受了许多。
顺利地恢复一呼一吸,鼻尖涌入新鲜凉渗的气体。
唇上的厚重感突然离去。
她有了些力气,缓缓睁开眼,模糊地看见头顶晃动的影子。
“咳,咳……”呛咳两下,那阵子过度呼吸算是彻底过去了。
身边的床铺一阵晃动,凹陷的被褥回归平整,只留下了淡淡褶痕。
莫欢愉偏过脑袋,看见床边坐着的男人,他的背影在冷光照拂下浅浅发亮。
“……池霍?”
她试探性的呼唤惹得他肩膀略微颤动。
“别用她的声音这么叫我。”
比空气和月光还要凉薄的语气激得她浑身一抖。
莫欢愉觉得好笑。
这声音是天生的,没法改变的,父母给予的。
怎么就成“她”的了。
嘴角扯开无奈的弧度。不听这可笑的命令,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跟他对着来。
“看样子你很讨厌我啊,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出手救我,直接让我倒下去摔个鼻青脸肿,不是正合你意?”
莫欢愉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对着初次见面的男人,说出这么矫情的话语,好像在生他的气似的。
池霍半晌不做回应,只是胸膛在背光的黑暗中猛烈地起伏两下。
而后他轻飘淡漠的话语飘出口,在空旷寂静的卧室里如一道漫卷天际的海浪,轰隆隆混着暴风雨的电闪雷鸣,拍打着她的鼓膜,撞出一阵连绵的刺痛。
“你摔死也无所谓,礼服会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