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储昭并肩走在月夜下的大漠，让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帝都郊外，一样的月色，一样的人。
“两年未见，四姑娘可好？”
“若不将这突厥的一遭算在内，定是极好的。”这个开场白，老套了。
“镜山交换人质时，你可畏惧过？”
“自然是怕的。”垂眸，苦笑道：“只是王爷，我仅是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千钧一发，等不到援兵，我只能用自己去交换。至少，我去了，还可能有一线生机。”刚出生的孩子，那么柔软，那么孱弱，我不能让团团去冒险。
储昭忽然轻轻笑出声：“那个在帝都事不关己，冷冷淡淡的小丫头，终是被王家人捂热了。”
“我从来都是王家的人。”瞥了他一眼，道：“我就算是个木头，也知道哥哥嫂嫂，父亲母亲对我的好。”仔细想了一圈，道：“我大概就只对王爷冷淡。”
“为何？”他好奇道：“你一个乡野来的丫头，当时为何会对一个闲散宗室冷眼相看？”
“我虽是王氏旁支，但到了京都自然要以王首辅马首是瞻，他不喜欢你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哼哼道：“自打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发现了。”
储昭含笑点头道：“你不说，我真忘了这茬。”
“你如今在北境，应该过得很痛快吧。”微微侧首，看到他纤长的睫毛上已经有了细小的水珠，碧色的瞳孔微微晃动了一下，笑道：“从何处瞧见？”
“王爷从前吊儿郎当的恨不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看着从前的文弱病态的少年在北境的风霜下，逐渐被打磨出男人的棱角，不经叹道:“果然，男子应该参军。”
泡在温柔富贵乡里，怎知生命的重量，怎知来之不易的和平。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道:“突厥这么一遭，四姑娘也着实长大了不少。”
“王爷过奖。”和他们相比，我这么有惊无险的一趟敌营之旅，顿时显得单薄无力。
“此次突厥投降，应该能消停一会儿吧。”朝手心里哈了一口气，道：“巴特尔他——”话还未完，一件玄色的披风落在了我的肩上，我抬头，刚好看到储昭下巴青色的胡渣，一愣，微微向后仰了几分。
“巴特尔今日所言，似有意与我朝和亲。”他的袖口还带着酒气，但披风上却满满是阳光晒过的味道，暖意融融。我缩了缩脖子，惬意的眯了眯眼睛道：“谢王爷。”
他的手替我寄好披风，竟直接揉了揉我额前的碎发道：“明明还是个小孩子。”
我一听这话，显然，他还是觉得我年少，幼稚，便气鼓鼓的扭过头道：“别人十六岁都成家立业了，我才不是小孩子！”
他哈哈得笑：“还说自己不是孩子？”
我一时有些气急，转身刚想和他再争辩什么，却看到眼前的少年亮如星河的眼睛，含笑的唇角，语塞。当下明白，为何有人会说秀色可餐，我看不仅可餐，还消气。
他见我木噔噔的看着他，疑问:“怎么？”
立刻回神，心中暗道，美色误人美色误人。随即正色道：“殿下，其实今日，我有一事担忧。”
储昭见我一脸严肃，沉吟片刻道：“你若是担心巴特尔想娶你的话，大可放心，先把王家的一切搁置一边，如今你是万岁爷心中的宝，他现在巴不得立刻让你回京都，是断然不会同意将你和亲突厥。”
“但我在突厥王庭时，经常独自出入他的大帐，与他谈论商贸经一事。”纵使我与他一直保持君子之礼，但巴特尔说的没错，这一点，足够让大胤的卫道士一口一个吐沫将我淹死。
“竟还有这事？”储昭蹙眉，颇有些难色，我知道，他是领教过言官威力的人。
我苦笑点头：“当时只想着将巴特尔招安，百姓免于大战。”时间紧迫，竟忘了去想这些。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轻轻叹气：“你说你一个弱女子也敢这般为了家国，将一切抛之脑后，为何身居高堂的人反而畏畏缩缩？”
我听着他前半句，不像夸人的话，以为他会和长琉一般说教一通，哪知他竟会如此发问。
“庙堂高位，不懂边陲百姓苦。”其实，我也不懂。只是听着长琉说起战时边陲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仿若切身体会。
“巴特尔既然存了这个心思，指定在来年大朝拜时会和皇帝提出来，只要你赶在他之前将婚事敲定，他倒是也无可奈何。”
“你说的这个办法，我不是没想过。”冷冽的风从口中灌入，喉间干涩：“只是我如今这幅模样，谁会真心娶我？若是以王家的名义去施压，就算我逃过和亲，将来也必定凄凉。”
“总有人慧眼识珠。”他碧色的双眸看了我一眼，忽的垂下，似是躲避我的目光。
我这人最是识趣，自哂道：王长宁啊王长宁，你这是哪门子来的自信？
“愿如梁王所言。”说罢，本想很有骨气的将披风解下还他，却发现这厮给我打的并不是平日里的蝴蝶结，随意一抽，反而成了死结。
他见我有些窘迫，便靠近几步，想要帮我，却被我猝不及防的推开：“梁王自重。”
盯着我的碧色双眸忽然暗了下去，道：“今日是我孟浪，四姑娘对不住。”说罢，便幽幽叹气：“四姑娘，我们回吧。”
他如今这受伤模样，不似演戏，只是我疲倦去试探他人，既然他无意，我又何苦纠缠，辱没自己。便道：“小女与王爷并不同路，王爷若有事，请便。”
他也许说的对，我还是年少，这若有似无的情绪被回避，自是拉不下脸面，只能僵硬的下了逐客令：“小女想就着晚风，再赏赏突厥的月。”
我听着他的逐渐消失的步伐声，忽然长呼一口气。
“原来你中意梁王？”
人生最尴尬的大概就是如此了。
我回头看着来人，只能强装镇定：“非礼勿听。”
“中原君子这一套，在突厥行不通。”巴特尔笑着摆摆手，道：“喜欢梁王啊，眼光倒是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