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天气逐渐有了转暖的趋势。腊梅盛到极致,杏花初破冻,雪消融无声。
满山瞧去,衰草渐绿,万物焕发生机,数不清的花林遍布其中。果然是风景宜人,便是住一辈子也算值了。
邓异骑马带着冷阮上山踏青,“过几日便是清明,我要回家一趟,大约过两日才回来。”
冷阮坐在他前面,顿了顿,默默点了点头。
他察觉到她的犹疑,又道:“怎么?舍不得我走?”
冷阮轻笑,“是啊,这回少将军给我带什么回来?”
“留芳斋的糕点?香京楼的竹叶青?”邓异问道。
冷阮笑笑不说话,两人一道驱马下了山坡。颠婆的马蹄惊了冷阮一跳,惊叫着缩进了邓异的怀中。
他只觉得,温香软玉满怀,说不出的心悸动容。
邓异走后第二日,冷阮带一个小厮一个车夫,坐车到附近最近的小镇买了捆纸钱,几对香烛。独自走到宅子后面的山包上,对着西南方向点燃了纸钱和香烛,跪在地上郑重地拜了三拜。
瑞书站在后头,静静看着她拜完。
冷阮缓缓起身,转身瞧了她一眼。并不觉得诧异,回眸看向远方的风景。因园子建在半山腰上,从此处看下去,半个山谷和田野都在脚下。风一吹,将地上烧尽的纸灰吹向山谷,散落成灰,逐渐消失不见了。
“这里的风景,倒和我们阿秦挺相似的。”她微笑着叹道,但语气与往日那乖巧的神态截然不同,倒有三分淡漠。
“今日是你的生辰?”瑞书轻声问。
“你怎么知道?”冷阮微微有些诧异。
“我先前瞧你绣荷包时,在背面绣上了生辰八字。”
“姐姐可真是心细。”她这话冷冷淡淡,带了丝嘲讽的意味。
瑞书正不知如何接下这话,冷阮却又道:“姐姐厨艺好,替我煮碗长寿面罢,我娘说生辰时都要吃碗长寿面的。”
她凄然地笑,无奈里透着隐隐的期盼。
“你怎么不告诉公子爷?”
“清明节生日,也真是不吉利得紧。”她自嘲地答道。
是夜,瑞书果真替她单独煮了碗长寿面。用野鸭煮透了加罗汉虾煮了汤汁,另配了四样小菜。摆在院里的小桌案上,她盘腿坐在竹席垫子上。
院里种着几株桃花,花朵儿开到盛极,满树堆粉,赤色晚霞辉映其上,夭夭灼灼,其叶蓁蓁,忽地化作漫天花雨铺陈开去。
那乱花缓缓坠落,迷了人眼。
这样的景色京都也许也是有的,也许更好更盛。但却无论如何没有现下的畅快自在。
“烦妈妈去将吕先生请来。”冷阮一时兴起,向洒扫的婆子道。
吕屈是新近住进宅子里的门客,上个月云游至此,身上实在没有银两度日,邓异见他背着琴,似通音律,遂将他留了下来。
后来席间亦听过吕先生的琴声,技艺纯熟意境高远,便不许他走了,说要引荐他入宫中上乐司。
不过吕屈年纪虽不大,却颇有一番洒脱气派,言道,那宫中上乐司是极好的,若能有机会进去学习一二也是三生幸事,但要叫他留下在宫中做一辈子乐师,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
大抵因为都是西梁人的缘故,吕屈同冷阮还算说得上几句话。
“先生擅乐,可愿意为我弹奏一曲。”
吕屈满脸不屑,“我为何要为你一个小丫头献曲。”
“再好听的曲,没有舞来配,吕先生难道不觉得单调了些。”
吕屈略微有些动容。
“吕先生放心,我不会糟蹋了你的音乐。”冷阮站起身,又向瑞书冬露道:“两位姐姐,见笑了。我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跳过舞,这是第一回。”
她不穿鞋,赤着双脚,轻灵地跃下竹席。展开袖摆,踏过白石砌成的石板路,抚过满地的落花。漫天花雨下,一袭樱色罗裙,满枝桃花皆在裙上铺展开。她的长发已然及腰,随着她旋转飞舞,如墨色云雾缭绕。
吕屈就着竹席摆上琴架,“你要什么曲?”
“春江花月夜,先生可会?”她笑问道。
此情此景,十来岁的妙龄少女,三月初的烂漫春光,晚霞织锦的傍晚,配上春江花月夜的曲子,倒也十分得宜。他双手扶上琴弦,调准了音,尾指一勾,起调音透澈明亮。紧接着一串连奏,由慢至快,迅速拉起轻快的起势,随后速度由快滑向慢,舒缓又灵动,引来山中清泉叮咚,清明雨水淋漓,林中鸟儿啼鸣,河畔箫鼓声声,高山暮鈡回响,江面燕儿起落。温和与愉悦彼此相映,活脱脱演出一幅江南水乡春夜图。
冷阮随着音乐起势,利落地舒展开裙裾。玉腕轻抬,纤细如葱的十指轻勾兰花样,削肩秀颈,约素细腰一折,神姿瑰丽,端端一幅飘飘然的美人图。
瑞书与冬露不由坐直了身子。
只见她丹唇轻启,明眸善睐,体态婉转。连眼中的神情都变了,那娇俏中又透着一二分的妩媚窕窕,明艳昭昭。发边耳铛玲珑生辉,襟上珠绣芳华璀璨,若朝霞升于山谷,幽兰舞于深林。一步一移,随琴音起伏或欢快明朗或柔情似水,一丝拖泥带水也无。步步都舞入调中,起承转合轻灵妙曼,不知是舞融入了曲,还是曲为舞而生。
冬露瑞书哪里想得她还会这样一出,目瞪口呆地瞧着她渐渐把一曲舞罢了。
风儿止歇,桃花纷乱,冷阮缓缓收势,鬓发被风吹得些微凌乱。她扬面抚落颊上的花瓣,才看见院门口不知站了多久邓异。
“你这将来可是极品啊。”宋钰立在他身旁垂涎地道,“若是我,定要金屋藏娇了。这叫外男瞧见,不生出祸患才怪。”
往日里,他莺莺燕燕见得多了。有纯洁的,有娇媚的,有温柔的,亦有冷傲的。但没见过哪一个,十二三岁年纪,便已出落了灼灼其华,瑰姿逸态,直是天生媚骨,生来祸害人的。宋钰心道。
邓异回头瞥见他如火般的双眼,有些不悦,“你先去歇息罢,明天我再找你。”
宋钰瞧了他一眼,有些嗔怪亦有些好笑,“得得得,不打扰你。”他留恋地再看了冷阮几眼,方转身走了。
邓异见他离开,方向冷阮轻轻招了招手。
她提起裙裾,轻快地走向他。
夜色渐暗,下人亮起了走廊上的灯笼。因为舞了一整子曲子,她微微有些气喘,脸上泛上红晕,在红彤彤的灯笼底下,煞是妩媚可爱。
他不由伸手轻轻抚过她额角一丝凌乱的鬓发,“你怎么从没告诉我你会舞?”
“你也从未问过我。”冷阮嘴角微微上扬,双眼盈满迢迢春水。
邓异静静地看着她。心道,宋钰说的对,他应该好好地把她藏起来,这辈子都不再叫旁人看见。
夜深人静,骤然雨至。
屋内燃着烛火,冷阮将窗户大开,雨水滑过屋檐,滴滴答答,在青石台阶上敲出动听的曲调。忽快忽慢,忽静忽动。衬得屋内相依而坐的两人越发安静。
邓异一面梳着她刚刚洗过,尚未全干的长发,在她脑后随意挽着发髻。冷阮着薄衫子罗裙躺在他膝盖上,就着蜡烛的光看棋谱。两人临窗而坐。
“看得多了,你以为就下得过我?”邓异轻嗤了一声。
“下不过你,总下得过瑞书冬露她们。”冷阮不以为然地道。
邓异默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是你生辰?”他沉声问。
“是瑞书告诉你的是不是?”她仰起头,眨了眨双眼,认真地看着他,“偏赶上了清明,不提也罢。”
邓异不说话,将她的左手手腕子抬起来,缓缓套上一枚玉镯。
冷阮就着烛火,见那琥珀黄的玉镯子映着烛光盈盈生辉,仿佛凝聚了灼灼月华,温凉剔透,越发衬得手腕子雪白。
“送我的?”她问道。
他轻轻点头,“赶巧制出来了。”他托宋钰从南疆重金购得的玉石,令宫中巧匠取了最好的一部分打磨成镯子,原本是打算七夕时送出去。听人说,定情之物须得足够郑重明白,才算是约定三生。如此赶上生辰也就罢了,等七夕时再另挑一件礼物罢。
冷阮将那玉镯瞧了又瞧,很是满意,苦恼道:“这样珍贵的礼物,我该怎么谢你呢。”
邓异微微颌首,声音故作淡淡,“你回送一件也就是了。”
“这是我生辰礼物,我为何还要回赠?”她立即反驳。
邓异微感促狭。
冷阮立即会意,“你瞧,我也没什么银子。不如我改日替你绣个荷包罢?你也知道我的女红,远不如冬露姐姐。只要你不嫌弃。”
他不露痕迹地微微一笑,“那就慢慢绣,我可不要上面有只爬虫的。”
他是提起她上回绣的荷包了,她连忙道:“那是蜻蜓啦。”她倒在他怀中,撒娇般地蹭了蹭他的膝盖。那上面软软的绸子贴着她的脸,很是舒服。
“好,你说是蜻蜓便是蜻蜓罢。”他无奈道,“不过现在,我要你送我另外一样东西。”
冷阮睁大眼睛看着他,邓异的笑意渐渐止了,换上一幅少有的沉静与郑重。那眼睛深邃,目光定在她脸上,仿佛要望穿她。
窗外的雨犹在下,叮叮咚咚无休无止。但冷阮却觉得雨声远在天边,朦朦胧胧再听不清晰。
邓异浓重的鼻息喷在她面颊上,渐渐接近,最终在唇上印在柔柔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