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湿滑,清晨的氤氲雾色中,两个不知从哪座山头来的僧人披着半湿的黄衫,穿过林中小路,往远方田野渐渐远去。
冷阮骑马走了一半的山路,送吕屈离开。
受邓异的引荐,他决定进宫中上乐司做个小小的乐师。不过,依吕屈的说法,他不过是想进去待几年偷些技艺及宫中乐谱典籍参阅,那纸醉金迷的劳什子地方他可是一丝一毫也不稀罕。
当然,吕屈觉得,邓异这么急着将他送走,还有另一层意思。毕竟自己年轻俊秀,也是个正当佳龄的好儿郎。日日在同个宅子里住着,出入常有相见,兼能说得上几句话。邓异瞧自个儿的眼神里都能喷出火来。
不过,这话他并没有对冷阮说破。
“不必再送啦,小丫头。”吕屈回头看着骑马站在山坡上的冷阮。
冷阮道:“不祝君飞黄腾达,但愿君心想事成。”
“多谢,往后若有机会,记得来上乐司找我。我还给你伴乐。”转念一想,她既不是宫中人,自然进不了宫,又道:“罢了,有缘再见罢。”
冷阮微笑点头。
目送一袭青衫的吕屈,骑着马缓缓下了山坡,那本就文弱消瘦的身影,逐渐远去,终于化作了朦胧一点尘埃。
她望向远方的田野,清明节时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那乡间的小路上再不见一个过客,但田野里却仍有两三农户冒着小雨劳作。
她戴着蓑笠,蒙蒙细雨浸润衣衫,身后的小厮迫不及待地提醒她,“阮姑娘,咱们回去罢。”
离了邓府,这里的下人,乃至邓异身边的随从护卫,都将邓异对她的种种在意赤裸裸地看在眼里,也便都将她视为半个主子来看待。以为将来,这层窗户纸捅破,她终归是邓异的人。
冷阮正打算回程,那本就不宽敞的山路上不知何时行来了五六匹骏马。由远及近,她细瞧打头那人的装束,见他同样戴着蓑笠,但蓑笠下却是好鲜亮的一件豆绿色织锦斗篷,其上龙飞凤舞绣着牡丹花样,极尽华贵。但俊颜白皙,面泛桃花,名副其实的富贵闲人,贵族公子样。
那人微微抬起头来,向冷阮投来打量的目光。嘴角微微蕴笑,带着三分戏谑与好奇。
正是邓异带回来小住的表兄宋钰。
冷阮与两个小厮让出路来,让他们先行。
那宋钰却停在她面前,来来回回打量了她好几眼。轻声笑道:“你叫小阮?”
他语气轻浮又暧昧,令冷阮感到好生不适。便反问道:“宋公子这是要走了?”
他摇头大笑,“怎么?你很盼我走麽?”
冷阮亦微微一笑,“怎么会?公子是我家少将军的贵客,奴婢如何敢赶客?”
“不是最好。”他驱马上前,靠近她身旁。身子往冷阮身上侧过来,“你家少将军每日不在家,你难道不觉得无趣?听说这附近的镇子热闹,不如……公子我带你去逛逛。”
冷阮微微侧开身,道:“宋公子说笑了,奴婢每日可忙得紧,做丫头的怎可能无趣?”
他却伸手来牵冷阮的马缰,“怎么?在你家少将军跟前跳舞都使得,本公子叫你作陪却不愿意?”
冷阮将马缰从他手心中抽出来,脸微微一红,轻轻笑道:“公子说哪里话,奴婢是我们少将军的丫头,少将军叫奴婢往东奴婢可不敢往西。公子若真想要奴婢作陪,大可以去跟少将军说。少将军若允了,叫奴婢立时跟公子去奴婢也是愿意的。”
宋钰见她一张白皙小脸含羞带臊,嘴角微微一翘,极是娇媚动人,叫他既心痒又无奈。
“公子若没有别的事,奴婢先走了。”她缓缓牵动马缰,往他来时的方向行去。
身后宋钰瞧了她许久,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嘴边咧开意味不明的笑意,方同同行的随从一面说笑一面下山去了。
这一个多月来,邓异若不去北营时,便带着她上山骑马踏青。渐渐地,她也勉强算是会骑马了。不过却不敢跑快,马儿上山一颠一颠的,她往日觉得好生有趣。今日却觉得有些作呕。
幼时跟着正是阿秦城头一朵花魁的赛赛见识得多了,从三教九流至显赫贵族她皆有相识。文质彬彬却一无是处的书生,金玉其外却败絮其中的富家少爷,出生显赫却毫无抱负的将门之子,腰缠万贯却好色成性的贵族老爷,凶神恶煞却仗义耿直的莽夫,身无长物却重情重义的游侠,那些阿秦城里形形色色的男子,不算见全了,也到底识了有七八成。她打第一眼瞧见宋钰,便知他是个什么货色。所以,便是献媚讨好,她亦瞧不上这等人。
谁知,那贪玩的宋钰竟一连在璟园住了十余日,尽管这里实在没什么好消遣。或是后山溪边垂钓,或是骑马往田野间踏青,或是往隔壁山上小寺庙闲逛,但不过也总是兴趣缺缺。他每日无事时,也总会往邓异居住的小院闲坐,不过都是邓异不在家时。冷阮若遇上他,要么假装身体不适回屋歇息,要么便往厨房去帮忙,要么便拖着冬露瑞书做女红针线。尽可能避免与宋钰相见。
没几日,他便瞧出来,这小丫头存心躲着自个儿。想是那一日不恰当的“调戏”吓坏了她罢。
白日里,邓异要去北大营,只晚间得空与宋钰对谈风月。不过,邓异与他兴致不和,一个想下棋,一个想赌骰子。一个论兵法,一个却偏要讲起烟花柳巷那档子事儿。所以后来,连邓异也厌烦他。
“我说你既然想念那醉烟楼的姑娘,何不就此回去,还能在离京前多见上几面。”邓异下完最后一颗棋,不耐烦道。
“这怎么说?你是赶我走了。”他眼睛朝邓异一瞟,有些不大高兴。
“不敢不敢,只是你日日在我耳边念叨那醉烟楼的姑娘如何如何好,做表弟的替你着急罢了。尤其是那宣芜姑娘年纪轻轻,又生得花容月貌,保不齐哪一日就被别家的看中了,那时你便是想一亲芳泽都没机会。”
“这不用你替我操心,我同那宣芜说好了,她若敢从良,我立刻买杀手了结她。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他笑眯眯地说着,似开玩笑般,但那戏谑的眼睛里却有一二分不易察觉的狠意。
正在斟茶的冷阮不禁手微微一抖,险些将茶洒了出来。宋钰微微抬眉,看了她一眼。
“不下了。”他推翻已成定局的棋盘,“我早晓得你想让我走了。走也可以,我瞧上了你这里的丫头,你送给我,我明日便走。”
邓异不着痕迹地轻蔑一笑,“外院那两个丫头,听说近来日日服侍你。你既要走了,便一起带走罢。免得过几日有了身孕,都赖在我的头上。”
“我不要她们。”他道,“你把你身边这个给我。”
“不可能。”邓异斩钉截铁地答。
“怎么?一个丫头罢了,往日我要的你从来没有拒绝。”
“那是看在你是我表兄的份上。”邓异忽觉得有些嫌恶他,“小心可别得寸进尺。”
“瞧你紧张得那样,我听说明年你要迎娶东阳王府的华庄郡主。这个丫头,你母亲许了?”
“许不许跟你有什么关系?”
“若没许,你觉得我去向姑姑要个丫头,她会不会答应。”他继续挑衅地看着邓异。
邓异手中紧紧握着一枚黑棋,手上青筋隐现,面上无任何情绪,跪坐在他身侧的冷阮瞧得出他眼里已经有暴怒的倾向。她不想劝阻,也不想打断,或许只是想瞧瞧邓异是会护着她还是将她送出去。
“怎么?你要因为一个丫头跟我闹翻吗?”
“是你要跟我闹翻罢?”他冷声,“从小到大我都让着你,但我劝你适可而止。我们俩个闹翻,对我没什么妨碍,对你们家可是不利。或者,你要不要等我写封书信给舅父,让他早日接你回渭州。”
宋钰到底还是先软了,促狭地笑道:“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着什么急?真是沉不住气。”
但邓异却仍旧冷着脸,仿佛丝毫也不接受他的示好,“明日你自行回京,我会吩咐那两个丫头收拾行囊跟你走。”他站起身,走进暖阁。
冷阮这才默默收拾案上的棋盘。
坐在对面的宋钰无声地看着她,冷阮微微抬头,露出一丝若有似无却得意的淡笑。那抹笑意很快消失,他恍惚觉得自己看错了。
宋钰不禁皱紧了眉,讥讽道:“你可还满意?”
冷阮面无表情,恭敬道:“宋公子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他恼怒地用手砸了一下桌面,因为太用力,手上吃痛,但那桌案却依旧完好无损。他表情痛苦地抱着拳头,慌乱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冷阮将棋盘收拾好,挑亮了烛芯,捧着明亮的蜡烛步入暖阁。
暖阁内,邓异盘膝坐在软榻上,就着茶壶灌了一肚子的凉茶,仿佛仅仅是为了压火。
冷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还笑,这事就是你惹出来了。”他并不是今日才瞧出去,早知道宋钰刚来时他就知道,他虽然日日在北大营,但他每日往自己院中闲逛、寻冷阮说话的事,自然有人告诉他。
冷阮依旧只是微笑,不过那笑容里多了几分感激,“谢谢少将军护着我。”
他看着她,不语。
忽地伸手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双臂紧紧拥住她,任由那属于她少女的幽香盈了满怀,他的吻落在她鬓边,“我巴不得你快快长大。”
长大了,她便可以真正成为他的。
窗外下了一日的雨终于停了,一轮新月穿过层层乌云露出隐约又纯洁的光,有夜风拂过树梢,携来阵阵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