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
天空是初见咸阳时的阴霾,阴云渐散,几道光柱射下,巍峨的城墙慢慢褪去狰狞的面纱。小七在城墙外凝视那古体的“咸阳”二字,心中无限感慨,自从进了这个门,他的人生便大不一样了。倘若当初不进这个门,结果会如何?
会遇不到飘絮,遇不到清风,遇不到镜氲,遇不到瑾暄,他的师父和师娘会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惨死咸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路人热烈谈论的高渐离是他的师父。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这一切,他都不再参与,不会痛苦。任何的过去都无法回头,不忍舍弃。只能往前走。
今日的咸阳城格外的热闹,小七听路边的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甫回咸阳的长公子扶苏,谈论着他那在长城脚下晒得黝黑的面容和那身不凡的气度,兴致勃勃地猜测着即将进行的新政。忽闻一阵欢呼,路上行人纷纷下跪行礼,是长公子扶苏,带着一队黑衣吏纵马出城,小七忙低下头来。身旁的百姓忍不住窃窃私语,憧憬着新主治下的太平盛世。
奔驰的快马忽然被勒住了,马儿嘶鸣着,不情愿地停下脚步。小七看见两条黑色的马腿停在自己面前,心怦怦直跳。后面的黑衣小吏也住了马:“大人,何事停步?”
小七听到流域的声音,一字一字,如水滴,滴入黑暗的古井,层层的波澜荡漾。
“我忽然有事,暂回家中,代我向长公子言明。”
“是!”
蹄声远去,小七抬起头来,阳光太过刺眼,逆光中流域轮廓的边缘是亮的,他的面容模糊在阴影里。
亭台楼阁都静默着,疲惫着,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只回响着他们的脚步声。终于,门推开,流域欢喜道:“飘絮,你看谁来了!”
小七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眼见那身影缓缓立起,欣喜之前,那脸上,是淡淡的愁,小七心中一疼,接下来的,就看不到了。
“小七!”
“你们许久不见,好好叙叙,我……还要赶上长公子。”转身后,寂寥漫上,小七看他的身影逐渐走进阴影里。
飘絮乌黑的发全然盘起,规矩地插着这个身份应有的发饰,华丽的服饰掩不住那隐约的纤弱依旧的肩膀。小七看了她一眼,倏忽回身,背对着她,透过窗的阳光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明亮的距离。
“小七,你好吗?”
“……嗯。”
“这次,不要走了,我会把你藏在丞相府。”
有些东西哽在胸口,小七回身看着她,那浅浅的笑意掩不住的哀伤弥漫。
“什么时候想走了,告诉我。”
到了这个时候,念念不忘的,还是带她远走高飞,小七觉得自己很可笑,很可怜。
小七像条僵硬的蛇,蜷卧在塌上。房间里阴暗沉闷,仿佛不属于外面的世界。听到侍女在门外对人说道:“殿下,奴婢叫不醒小七大人。”
小七闭上眼睛,房门被推开,轻如精灵的脚步声响。
“小七,你……不愿意看到我么?”
若不愿,怎会冒死前来?
“对,我不愿看到这样的你!曾经的殿下,虽然柔弱,眼中却有一份不愿屈服的倔强,而今……”
飘絮呆了一呆,而今,变了么?
“混蛋!他答应过我要对你好的!”为什么飘絮还是这副表情,为什么还是难过?
飘絮忙拉住他,“小七,你要去哪里?”
“我要找李流域!”
“不要去。”
只一句,却不可抗拒,小七站住了。
“为什么?”
“小七,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小七恨自己的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局外人!
“我爱他。”
小七呆住了,是啊,她爱李流域,若非如此,若非如此,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办法逼迫她嫁给李流域。
小七听侍女们背后说,自打小七来了以后,公主殿下脸上才有了笑容,欣喜之意,溢于言表。只有小七知道,那笑容是多么的勉强。每天,飘絮例行公事般和李家人吃饭,做事,无事便和小七待在一起,哪怕只是在一旁看书,或者看着他练功,也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间和流域多相处一会。
小七的确是不懂得,这样寡然无味的生活为什么要继续?
飘絮进宫去了,最近她经常进宫看望皇帝,宫里宫外的人都心知肚明,皇帝快不行了。天色晴朗依旧,隐约的,空气里却有肃杀的寒意,某些欲望在紧锣密鼓。这日,咸阳城忽然杀声震天,已习惯了太平天下的咸阳人惊诧莫名。不多时,有人喊叫出来:“小公子造反了!小公子造反了!”
恐慌乌云一般弥漫在咸阳城上空,飘絮前几日入宫,还未回来,小七心中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他的心,顾不上身份的顾虑,小七立刻赶往咸阳宫。
长公子扶苏虽有两年远离了权力中心,却还保有相当人望,再则,扶苏在上郡两年,不但学了一身领兵打仗的功夫,数十万大军,亦可听从调遣。小七未到咸阳宫门,已看见败军丢盔弃甲,狼狈而出,扶苏已迅速的稳定的局势。小七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嘲笑自己的瞎操心,扶苏已在咸阳,怎会有事?他和万千庶民一般,对这个即将登上大位的公子充满了信心与期待。
丞相府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小七依旧是翻墙而入,面前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丞相府内血迹斑斑,尸横遍地!小七大惊失色,随即明白了,定然是小公子不甘失败,意图挟持李斯和飘絮!一个是丞相,一个是扶苏最疼爱的妹妹,握在手中是好大的筹码!小七慌忙赶往飘絮房间。血水顺着台阶流到门外,空气中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小七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散发着令人惊惧的黑色寒意。听到声响,那人转过身来,眼中是疯狂的血色,“你来了!”
是胡亥!小七后退一步,这才看见在胡亥身后,抱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已是呆了的飘絮。
“你看,我终于帮你杀了李流域,让你得到这个女人!但是……”小七看到那魔鬼的脸上逐渐扯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寒锋一痕,反射着刺目的蓝色幽光,缓缓扬起。
“已经没有必要得到她了!”
小七扑了过去,一抹浓腥糊住了他的眼睛……
一盘棋刚好下完,子滑还不愿离开,他在等待,等待弟子来向面前这位首领报告水墨阵的情况。时间已经过去得够长了,还没有出来吗?一个弟子匆匆而来,子滑竖起耳朵,眼睛也不自觉地闭上了,是坏消息吗?应该是吧,她,不可能活者出来的!
“首领……”
子行犹挂着那抹微笑,漫不经心道:“怎么,这么快就从死道冲出来了?”
“不是……她好像,又去了‘知未’。”
子行微拧了一下眉,随即笑道:“她竟然出的了‘回首’?”那笑变成了嘲弄的味,“她怎么,出的了‘回首’?”过去对于她来说是天大的结,她怎么解?
子滑忍不住道:“过了‘回首’便有出路,她为什么不出来?”
“无非是前途太多忧虑,才看不清出来的路。”
子滑心中酸楚,她对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有多少的恐惧?那些恐惧在水墨阵里会化为什么样的实景?她出的来么?在水墨阵里待的越久越是凶险,她不是个极能沉的住气的人,现在这样了?
小七感觉自己在黑暗里漂浮着,四下无声,偶尔,有滴答,滴答的水滴声。小七全身无力,睁大眼睛,也看不到任何的光明,好像忘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小七觉得像在穿越一条黑色的河流,身不由己往前漂浮着,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一个声音响起,初时模糊,层层叠叠的回响,听不真切,渐渐的,映入脑中,只有两个字:报仇!报仇!
是啊,还没有报仇,怎么可以放过杀死飘絮的人?怎么可以放过他?
报仇?你杀的了胡亥么?那样一个魔鬼一般的人,你杀的了么?
杀不了,也要杀!
不管身在何地,不管遇到任何困难,此人必杀之!
一阵剧痛,小七觉得自己像穿过一层粘稠的黑暗,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模模糊糊荡漾着粼粼的光线,胸腹间胀痛得就快要破裂了。身体慢慢的下沉,顺着水流,不由自主地向后漂移。小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拨水游上水面,趴在湿滑的岩石上将肚子里的水吐了个干净。定睛一瞧,竟然还在那个该死的山洞里。
一个弟子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首领……”
“冲出来了?”
“没有。”
子行微微的皱眉,“还没有?”难道出了生道?
“弟子在死道等候多时不见,去生道看时,只见一条湿漉漉的痕迹。恐怕,已从生道逃脱。”
“想不到,她竟然能出得水墨阵。”转眼看了一眼已喜不自胜的子滑,笑道:“二师兄,去迎接重生的南墨弟子吧。”
小七靠在树干上喘息,整理凌乱的思绪,自那奇怪的洞穴出来,小七还恍恍惚惚,回不过神来。方才那些,是怎么回事?他明明在咸阳,怎么还在这里?抓着头发想了一想,方觉得不对劲,在咸阳的日子,过得太快太快了,仿佛是奔着某个目标而去的。飘絮是公主,与丞相公子的婚礼必然隆重至极,离开咸阳不过数月,绝不会那么快成婚。
方才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那,柯函的死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股轻松漾开,小七疲惫顿消,管它真真假假,确认一下便知道了!
肚子饿扁了,身上也快散了架,小七看了看露在绿荫间的一角屋檐,决定先填饱肚子。
小七运气好,那个房子正是厨房。小七运气不好,此时不是饭点,什么吃的都没有。墨家弟子生活清苦,淡食果腹,绝不可能有什么剩饭。正郁闷,脚步声起,两个弟子抱着菜篮子走了进来。小七翻身出了窗外,躲在墙根下。
“哎,师兄,柯姑姑已出了水墨阵,为什么还不来大厅见过首领?害首领等了半日。”
“我也不知道。你倒关心那‘姑姑’,连面都不曾见过呢。”
“自然是关心的,听说她是南墨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铸剑天才,若回了南墨,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那弟子冷笑道:“什么好事?回来,也不过是白白给本院糟蹋了!昨晚我给他们送晚饭,巨子已在指派接收南墨后由谁接管南墨诸类弟子。”
“这……首领不是还没有答应么?”
“哼,他们管我们答应不答应么?明着欺负咱们没有修侠弟子!”
“难道本院的人不讲道理么?”
“他们若是讲道理,本院也不会败了!”
小七听得真切,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柯函果真没有死,方才那些应该是那阵中的幻境。现下最要紧的是和柯函汇合,找到那块黑玉牌,离开这个地方!
简单的晚饭后,南墨重归平静。各处灯火通明,或读书,或聚而谈论,山雾渐起,幽幽的蓝黑色,给这个神秘学派蒙上一层朦胧的纱。雪辰执灯在门前久坐。柯函远走,师父死后,南墨再无铸剑师,这片房屋也就空了好些年,直到她回来。知道柯函出了水墨阵,雪辰高兴的无以复加,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柯函能重新回到这里,过上安定的生活。南墨首领已给她机会,带着南墨诸人在大厅等她前来,重新认她为南墨弟子,她为什么不来?
难道过了水墨阵,她还解不开心里的结?
她不去见首领,会去哪里?不管如何,雪辰相信她一定会回这个住了十几年的房间看一看的,雪辰掌灯等她前来。
小七在阴影中观察许久,认出那就是白天救了他的女子。她原本是去救柯函的,不想反倒救起了他,应当不是什么坏人吧。暗处声响,似乎是一只脚踩在断枝上,雪辰大喜,未细看便立起喜道:“小姐……”小七的脸逐渐在黑暗里浮出来,雪辰愣愣的瞪了他两眼,大怒道:“又是你这小子!你是谁?怎么来的!我非杀了你不可!”
小七有些纳闷:我怎么惹你生气了?想了想却笑了:“抱歉,我不是你要等的人。”
雪辰有些惊讶地打量他,“你知道我等谁么?”
“在等柯师父吧。我和她一起掉下深涧,你本来是去救她的,却把我捞上来了,还未及言谢。多谢了。”
雪辰哼了一声,“谁要你的谢!”她只要当初捞上来的是柯函!看来这小子是柯函在外收的徒弟,柯函十几年来不愿与人多处,才和她分开没多久,倒收了个徒弟。雪辰放下戒心,复又坐下,望着黑暗。
小七叹道:“连你也不知道柯师父的所在么?”
被说中了忧心之事,雪辰不禁发起牢骚来,“我也烦恼的要命,她能去哪里?南墨本院弹丸之地,竟然没有人发现她的踪迹!出了水墨阵就该大大方方的出来见人,躲着干什么?难道她不是回来认错的吗?”
小七心道:她还真不是回来认错的,若南墨诸人知道她只是回来找黑玉牌的,不知会作何感想。
“方才便听人一直谈论水墨阵,好像出了此阵便不再怪罪柯师父,究竟水墨阵是什么地方?”
柯函的弟子,此刻也算是半个南墨中人,雪辰虽自烦恼,看他时也不免多了几分喜欢,示意他过来坐。说到此事,雪辰便得意,“水墨阵是从前墨家弟子修心之地,用各种阵法,各种有迷幻气味的植物,引出心中的缺憾,化为实景,亦真亦幻。就算明着去闯阵的弟子,都可能被阵法误导,以为已出了此阵,陷入迷局,不可自拔。”
小七听着耳熟,怎么像是说自己刚才出的那个阵?
“谁可能完美无缺?一点执念,一点爱恨,一点担忧,都可能被放大数十倍,让人痛恨自己,鄙视自己,生不如死。此阵凶险,数十年不用,只有犯错弟子前去闯阵,出得阵来,算是脱胎换骨,什么错都可以原谅了!”
小七看她眉飞色舞甚是高兴,脸上有些抽搐,雪辰瞪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怪表情?不相信么?不相信你去闯闯!”
“这……我好像刚刚从那里出来。”
雪辰长大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出阵的是你?”
“我也不大清楚,听你说来倒是有点像。”心中黯然,嘲道:“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儿是真是假,或许,你也是水墨阵化出来骗我的。”
“你,你怎么可以出的了水墨阵?”这小子看上去满身的毛病,年纪轻轻,却一脸要死人的表情,这样心事重重的人怎么出的了水墨阵?骗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