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姬紧紧握住生满铁锈的牢栏不安的对着牢内问道:“你怎么样?”
仓措虚弱的笑侃:“想喝......酒。”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喝酒?姜无姬又喜又恼,对着牢内喊道:“你等着,我来救你。”
说着几步走到两个牢房之间的墙前取下一盏油灯,拿起牢头的钥匙一一核对,试到第五把,咔嚓,牢门开了。
姜无姬提灯进牢,牢内阴湿腐朽,伴着血迹干涸的味道刺入鼻腔,姜无姬却无暇顾及。她提灯找到了被栓在角落里的一个黑影,身形忽一凝。
昏黄的灯光下,仓措满身遍布鞭伤,鞭子应是铆上了倒钩又涂抹了让人皮肉不能愈合的药膏,钩出的伤口挂着肉,已然腐烂。他左手的指节之间穿插着细钢钉,五根手指甲统统被拔了下来,贴在血肉上的血痂早已变黑发硬。她不必再看也知,另一只手必定也是如此。看来仓措被捉当日就挨此刑罚了。
姜无姬把灯放到脚旁,眼神往旁边一瞟,尽量不让自己把视线落在他那令人触目惊心的身体上道:“我先帮你解开手镣。你说你的脑袋是不是藤瓜上了霜,都和你说过哥哥身边有鹰部贴身守护,你居然只身一人想要行刺他,还好他这几日......”
油膏的腻香在牢内晕开,姜无姬指尖轻点出几许,把它们缓缓的涂在眼前人未凝的新血口上。姜无姬进来后仓措气神已泄,再不能逞强说话,冰冷肆无忌惮的凌虐着这具所剩无几的躯体,甚而连鼻息声都不可闻,唯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能证明他还活着。
***
九黎之所以以蛊闻名,源于其制蛊之法。
一来蛊虫养成极为珍贵,须得将幼虫与人棺一同放入冰洞中,冰洞中尸首不易腐烂,蛊虫先食其骨髓再食其血肉,时满一年方能拿出。从棺中拿出后,又需将百只蛊虫放入同一空瓮之中。翁中无食,蛊虫们只得相互蚕食,一个月后瓮中唯剩下一只蛊虫,这才是用作人蛊的蛊虫。
二来蛊器的挑选极为严苛。蛊器即是受蛊之人,蛊虫已从尸首中吸取阴气,若想发挥功效还需吸收阳气,故容器非得是十二岁到十四岁少年不可。这时的少年血气方刚,体内阳气至纯至净,正是做人蛊的好材料。唯一种月蛊,吸至阴之气,才需要未出阁的少女于祭月之夜作为蛊器。可月蛊因功久难成,流传下的蛊术已不完整,于是逐渐被淡忘在了九黎百姓的视野里。
蛊虫进入蛊器体内后,会钻入蛊器的五脏六腑中与之同生。最开始,往往有蛊器不能忍受其苦而死者,然蛊虫终生只认一主,这样一来,多年心血岂不白白耗费?故九黎人想到了在放入蛊虫之前,对蛊器大肆折磨,认为蛊器只有受得了这种痛苦存活下来,才能与蛊虫共存。
她早该想到,姜无尘捉来仓措后直奔钩吾山而去,肯定已有了把仓措做成蛊器的打算。她紧紧的咬住下唇,手上的动作利落起来,很快便把仓措的手镣解开了。
姜无姬道:“今日我只能把你带出这牢,却不能送你回东夷,等会儿我会把九黎地图画在外衣内侧,你带着它现在九黎境内我标记的地方躲上几日,等伤势轻些时候再做逃跑的打算。”
仓措无力的摇头道:“我......不走,就算我这次逃了,姜无尘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再抓到像我这样的人,十个,百个,千个,直到他满意方止。你斗不过他的......斗不过,他的眼里连他自己都没有,和我一样注定只能成为一个容器,一个权力的容器。你不一样,你这里是热的。”
仓措拿手背碰了碰自己伤痕累累的胸膛,粗喘了几声又说:“只死我一个就好了。你还来得及离开他,不要因为我被你哥哥一直攥在手心里。自由......你可以活得自由的,一定要为了自己活下去。”
姜无姬脱下外衣,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上面不断地画着地图催促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救你,便是为了我自己。况且成为蛊器,可远没有死亡那么幸福。走。”
“不能走......”
“走!”姜无姬一把抱住仓措的腰,想要把他抗在肩上带出去。可仓措却将手镣上的铁链缠在了自己手上,用力把残破的身躯往牢里拖去。
两人相持片刻,仓措被拔去指甲的手上冒出汩汩鲜血。姜无姬没想到仓措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挣扎,只好作罢。
她愤怒的把外衣朝仓措扔去,气得大声哭道:“仓措!那些人的性命,跟你有什么干系。你在这里受苦的时候,他们有的正在策马扬鞭,有的正在喝酒吃肉,哪怕有几个有良心的记挂着你,又可曾为你做过半点什么?你就是傻,无可救药的傻,你以为他们会会来救你?不会!他们被哥哥吓破了胆,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九黎一步。而你,你在这牢里生不如死了几年后,就会被哥哥带到钩吾山上,让饕餮撕掉皮,吃掉肉!哈哈哈,多圆满的人生啊,生来死去都那么壮烈,但仓措你听好了,没有一个人会记住你!没有!你这一辈子,就是个最没用的懦夫!简直是可笑至极,天底下没有比你更蠢的人!”
姜无姬牢牢的盯着仓措,握紧双拳,眸子盛不下的泪珠仓皇洒落成串,从脸颊两侧成股流下。她浑身抖得像筛子,死死咬住牙关不让那句话说出口。
我的死活,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她把这句话问出口,仓措的回答将使她万劫不复。
你说自由,谈何容易?
因为从见到娘亲被父王做成人蛊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是不自由的。
因为从哥哥暗起三部分崩政体,对父王起了杀意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是不自由的。
因为从我初次见你,你藏起石头要丢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是不自由的。
姜无姬离开了监法牢。
这一次,她必救仓措。
***
两天后,姜无姬双眼血红的站在姜无尘面前,马儿已累死在钩吾山脚下。
姜无姬问:“怎样能救他?”
姜无尘斜坐在熊皮椅上以手支颌,笑笑道:“你来得正好,几日不见饕餮的踪影,连我也快熬不住了,你来正好陪我做个伴。”
“怎样能救他?”姜无姬从袖中缓缓滑出血烟握在手心。
“哦?”姜无尘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问道:“你当真想救他?”
姜无姬板着脸,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姜无尘说:“二妹,你看看你身为九黎公主,部落内诸多勇士你不屑一顾,怎么就瞧上了那么个卑贱的奴隶呢?话说你当着我的面抢我的奴隶,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吧。虽然没尝过,不过九黎的公主滋味应该还不错,就这么弃如敝履未免太过可惜了点,我还有点舍不得我的宝贝妹妹呢。”
“......”
姜无尘大笑道:“最可笑的是你费尽心力放跑了他们,那个叫仓措的奴隶竟然还特地跑回来找我,求我让我把罪名强加在他的头上不要为难你。啧啧啧,那副摇尾乞怜的模样可真是令人作呕......”
“啊!!”姜无姬声音嘶哑的大喊,一步冲到了姜无尘的面前,举起血烟直刺姜无尘右眼。但姜无尘却在锱铢之际擒住了姜无姬的手腕,使她的匕首无法再前进分毫。
姜无尘把自己的红眸对着匕首又送近几分道:“二妹,你恨我,可你根本伤不了我。你连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是因为你没有力量。可我有,而且无需掩盖,它强大到连别人的命运我都可以一手支配,亦可以一手抹杀之。而你能做的,只有祈求,祈求王的宽恕。王很仁慈,会给你悔过的机会。知道么?你的那些小伎俩我之所以视而不见,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很明白,你除了祈求我,根本就别无他法。”
姜无尘的话一字一字烙印在姜无姬的心头,几乎要灼噬她最后一点理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到底是愤怒还是恐惧,只是冰冷,彻骨的冰冷,仿佛被推入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水之中。
灌入耳内,浸在骨里。
在刚失去娘亲的那些夜里,她每天都会在梦中遭受这种煎熬。那种无能为力,是身边没有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她只能下潜,深深地潜在河底,看着眼前的光影被波光切割成残片,所有的愿景随着意识一起模糊。就像仓措所说的那样,她敌不过哥哥,连对等的机会都没有。在姜无尘的面前,她连无作为都仿佛成了徒劳。
她终究是撑不住了,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跪在了姜无尘的面前。
“哥哥,求求你,让我救他。”求求上苍,我还能怎么一无所有。
“我的好妹妹,我当然让你救他。”姜无尘把姜无姬散下来的头发轻轻梳到她耳后,贴着她耳边说道,“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件小事就够了。”
“什么事?”
“我与你定下五年之约。五年之内,你提忘川灯来见我,我便把那奴隶交给你。我答应你,这五年间,我绝不会杀了他。”
“忘川灯,忘川灯......”姜无姬喃喃重复,起身向山下走去。
身边一个士兵怯怯的问道:“大太子,二公主的马已经跑死了,要不要给她再备一匹马。”
姜无尘看着姜无姬的背影笑道:“无妨,随她去吧。”
“主人。”一个黑影凭空现身,正是牙部。
“何事?”
“百名东夷骑兵正往钩吾山赶来。”
姜无尘朝山下看去,一群黑影缓缓而来,越来越近。前来复仇的这群东夷骑兵,带头的正是完伢。
敌众我寡,姜无尘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戏谑的微笑。
“留下那个带头的,其余杀了。”
“是。”
***
姜无姬走下钩吾山后一路西行,寸步不歇,来到一片大漠之中。她滴水未进的在大漠中又走了三日,终于力竭倒地,不省人事。
一位身着黑袍,头戴幂篱的妇人发现了姜无姬。妇人眺望着姜无姬留下的一串脚印,将她抱起对身旁一个黄衣道士说:“想不到做的孽多了,反倒各处结缘。哝,你看我随手就捡了个娃。”
黄衣道士恶狠狠的瞪她,“说那么多能当屁吃。拿回去宰了,当药引子。”
那妇人啐了他一口道:“你就知道你那点儿药引子,你看这娃子衣料皆是上品,保不准是哪个部落里的金贵人儿呢。现下形势紧张,不如我们送回去卖个人情也是好的。总之你甭想着药引子了,先带回去给他看看再说。”
“哼。”黄衣道士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
一股清凉沁入心脾,姜无姬缓缓睁眼。
自己在别人的膝上躺着,身下是冷燥的沙壤,头顶是长满苔藓的岩窦。
妇人摘下幂篱,露出螓首蛾眉的好容颜。她扶起姜无姬细声问道:“好些了吗?”
黄衣道士恰好抱着柴火走过,见她醒了,亦大声问道:“娃子你是哪里人呐?”
“......”姜无姬两眼无光,把头埋在膝盖里,一言不发。
“感情是个哑巴,”黄衣道士在架起的火堆旁又开始恶狠狠的念叨,“这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肯定好吃。你不给我做药引子,咱给她烤了吃也行啊,他娘的,省着天天啃这硬邦邦的干粮。欸,婆娘,你把洞口那树杈子挪一挪,这是个死人洞,一点气儿不通,他娘的,烟熏火燎的,熏得老子眼睛都要瞎了。”
夫人见怪不怪的呵斥了黄衣道士一声,对姜无姬道:“别搭理他。你一路走来渴坏了吧,来,先喝口水。”
“穆人,你要把我们的洞口露出来,是怕别人找不到我们不成?”未几,一个沧桑劲力的声音从洞外传至洞内,本来闲言碎语的两个人立刻噤若寒蝉。
黄衣道士小心翼翼对着洞口道:“老大,六合追兵都已经半个月不见踪影了,咱们也不能一直这么躲下去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错,错,错,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一天,我那弟弟岂有善罢甘休之理?”那人一边笑着一边走进洞中,姜无姬偷偷望去,那人身高八尺,身着僧袍,手持念珠,一副出家人的扮相。可说他是和尚吧,他头顶光秃秃的却没有戒疤,言语洒脱也半句不提佛门教诲,活像个假和尚。假和尚面目颇为英朗,望去也只是而立之年,论年龄应该比那妇人与黄衣道士只小不大,可不知那黄衣道士为何却把他叫做老大。
黄衣道士不敢多言,自己对着火堆咕哝:“惹谁不好,他娘的,惹上个皇帝老子能有啥好果子吃。”
假和尚没理他,反而将妇人身旁的姜无姬打量良久,“哪儿来的?”
那妇人亦是小心翼翼,“啊,今日我俩出门,看到这小家伙儿倒在不远处,我见这小姑娘衣着不俗,就先带了回来,想不到却是个哑巴。”
“哑巴?这大漠常年不见人,为何突然出现,莫不是六合派来的奸细?”
假和尚两指弹出一颗念珠从姜无姬耳边掠过,可姜无姬此时万念俱灰,仍是动也不动。
这时那妇人却弱弱的站出来说话了:“或许,留着这个小哑巴也未尝不可。我们仨欲练成血灵诀正好还缺一味引子,不如教了这小哑巴让她随我们练功,就算跑了也不怕她告密出去,事成之后再杀了她也不迟。”
黄衣道士突然怪声大笑道:“婆娘,我见你凫丽山杀几百人也未曾眨一下眼皮,怎么今日如此护着这个小犊子?我要拿去做药引子时你就再三阻拦,如今老大要杀她你也求情,是不是她长得像你那些死去的娃子让你又想做假娘亲了?啊?”
坐在妇人身边的姜无姬明明脸被火堆照的通红,却感觉周遭空气突然变得隆冬般寒冷。
“楚湘,住手。”假和尚缓缓制止,起身走走出洞外,“她就由你先带在身边,三日之内学不会血灵诀心法第一层,便杀了。”
“是。”
***
大漠的晚上极冷,朔风卷着砂砾发出霍霍磨刀声,要是有人此时夜出,刮在脸上登时就是一道血口。洞内虽不进风,仍寒冷如冰窖一般,那妇人和黄衣道士在洞里唯一的火堆旁睡着,姜无姬不愿过去,只好在角落里抱紧自己的双膝不住寒战。那妇人睡得不熟,半夜翻身正好看到瑟瑟发抖的姜无姬,她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姜无姬跟前,把她裹在了自己的衣服里带回到火堆旁。姜无姬冻僵的身体逐渐暖和过来,倦意忽涌。她歪头靠在了妇人身上,闻着她身上的淡淡兰香,不久也进入了梦乡。
梦中她又看到母亲被父亲做成人蛊,眼神里满是理解和坦然。一个小女孩透过帐帘的缝隙看到了一切,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喊出来。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吓得回头,正撞上他温暖的笑。
一脸稚气的他印去她眼角的泪花,对她说,要自由的活下去。
她知道,他叫仓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