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太山蜚兽现世,六合大疫。
蜚兽相貌如牛,独眼蛇尾,行水则竭,行草则死,午梁以南三危山以东三十七个大小村落皆受其害,不仅庄稼颗粒未收,很多村民也被森林里传出来的瘴气所影响染上了瘟疫。彼时景润帝刚刚即位,虽然他应变及时,派兵伐蜚,开仓赈灾,遣太医把汤药送至受灾村民家中,可由于受灾面积实在太大,无法一一顾及,仍有不少人在灾中丧命。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之中,有力气逃的壮丁带上了行装北迁午梁,脚力弱的老人和小孩却只好躲在家中坐以待毙。
遥远中北的午梁、涂州一带是六合国内的两大医都,当时都内有不少大夫心系灾情,千里迢迢的赶往南疆救济难民,午梁济春堂的贾布也在其中。那日他提着药箱来到灾后的南洼村,戴上防瘴气的面罩,挨家挨户寻找着有没有幸存者。
蜚兽治不住,疫灾就会不住的往北走,个把月就要犯到午梁,探过这个村我得寄封书信回家,找人先把母亲送往有熊才好,贾布心中暗想。
砰,贾步踢开了一扇被白蚁腐蚀得不像样的木门。一副桃木拐杖断成了两截,没生气的横在屋内布满刮痕的地上。松木案几正后的灯挂椅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头歪斜在椅背上,已然成了一具干尸。她的一双枯手交叠在一套平整的单素寿衣上,贾步隔着面罩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味。
“有人活着么?”
......
往来的官兵说,蜚兽三天前刚经过此地,想来走的走散的散,留在这里的哪儿能活,我喊一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又踢开一扇门,里面一位妇人蜷缩成球状,背部已经被几只秃鹫啄开,烂棉花混着肠子从衣服里流了出来,脓血化为了黑色。贾布拾起一把农叉把秃鹫赶出了屋顶的大洞,皱眉把那妇人推翻,这才看到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婴孩。那婴孩虽然没有遭到秃鹫的啄食,不过也因为母亲抱得太紧窒息而死了。
“有人活着么?”
......
待会儿还是老规矩把这个村子烧了吧,官兵一直北奔追赶蜚兽,南边只剩下几小股残兵了,这么点儿人肯定来不及完善后事,我这点杯水车薪的作为总归比放之任之要强。
又踢开一扇门。
屋里不见尸首,只地面有些灰尘,看来是都跑了。
“有人活着么?”
......
“有。”贾布刚转身要走,一个微弱的女声从内屋传来。
有人活着。
“坚持住,我这就来。”贾布拎起药箱回头就往内屋跑,找到了求救的女子。那女子应是多日滴水未进,面如枯槁,骨瘦如柴,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不剩了。贾布伸手去摸她脉象,竟几乎微弱到摸不到,偶尔跳到指腹的几下也杂乱无章。贾布急的咬牙,也不知道这人还救不救得回来。
“先喝些水。”贾布取下腰间鹿皮水袋,送到女子唇前,喂了她一口水。
那女子顺下一口气,这才有力气说第二句话,不过也只是简单地三个字:“救,下面。”
下面?贾布在屋里地面环视一圈,发现了来时没注意到的一扇地板门。他用力的拉开,里面是一个黑洞洞的地窖,隐约看得见几个人影。
“有人活着么?”
“救命,救命!”里面几个小孩子的声音乱七八糟的喊成一团,听起来比那女子的声音要精神上许多。
“我是大夫,来救你们的。你们上来吧。”
“好耶,好耶。”
于是底下又开始乱七八糟的闹腾起来,贾布听着刺耳的拉扯声从地窖回荡到他耳边,接着一个竹梯啪的立在了窖口。
“小雅先爬。”几个小孩儿喊着,梯子吱扭吱扭的响起来,不一会儿一个小辫子爬了出来。
贾布把她抱了上来,对着下面喊:“接着上来。”
于是剩下的几个小孩儿也陆陆续续的爬了上来,一共五个,身后背着水囊,每个人手里还攥着个拳头大的干粮袋子,在女子身边围成一圈。
“阿湘怎么了?”小辫子泫然欲涕的问道。
“阿湘把粮食都给我们吃,自己却快饿死了。”一个小男孩儿脸涨得通红,握紧了拳头回她。
“阿湘。哇~”小辫子带头痛哭,接着全员大哭。
贾布听得头都大了,赶紧把唯一的女孩儿小辫子抱在怀里安慰道:“没事没事,你们阿湘姐姐只是累了没有大碍,哥哥是大夫能把她治好的,你们先去外屋等我哈。不要哭了,嘘,嘘,你们阿湘姐姐需要静养,你们不能吵到她知道嘛。”
“哦。那哥哥你一定要治好阿湘啊。”另一个小男孩儿可怜的望着贾布。
“好。”贾布声音颤抖着做了心虚的承诺,五个孩子这才放下心来排排队走了出去。
“谢谢。”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先好好休息休息吧,我来照顾孩子们。”贾布用袖子拂去床上的灰,又把女子抱到床上道,“不过我先得去看看村子里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人。”
女子捏住了贾步的袖角,“您不用去看了,蜚兽走后我已在村子里仔细找过两遍,除了这五个孩子,都死了。”
贾布自认为不会比女子找的更仔细,当即卸了劲儿,啊的应诺了一声。
女子央求着看他,“村口西走百步应该还剩下一处干净的水源,能不能麻烦您给孩子们带些水回来。”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吧。”贾布轻扶女子躺在床上,握住了她白皙枯瘦的手,直到她的呼吸渐声渐平稳才松开手,放下药箱挑起外屋的扁担去村口寻找水源。
贾家世代行医,家底颇丰,贾步也算是个富贵子弟,从小就没干过力气活,第一次挑两桶水累得他是头晕眼花,两脚发软,回来的路上就把水洒了一半不说,肩膀还被扁担蹭掉一层皮,加之一路上又磨磨蹭蹭的采了些可能用得着的草药,竟迂到了黄昏时候才回来。
他放下水桶,见外屋没人,于是径直走到内屋,看到那五个小孩儿又排排站围在女子床旁。女子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似乎在对几个孩子交代着什么。
贾布这时才看清,那女子虽然瘦的不成人形,但眉眼却很娟秀。他欲开口,却突感口干舌燥,慌得不知所以的左顾右盼。
女子见他回来,笑对几个孩子说:“还不快去谢谢贾大夫。”
“谢谢贾大夫哥哥。”孩子们蜂拥而至,七嘴八舌的抱住了贾布的大腿。
贾布像趟水过河一样蹭着孩子堆来到女子床前,苦笑着挨个摸着头道:“不谢不谢。”
“他们把你药箱里记录的药单本拿给我看,这才知道了你的姓名。我叫楚湘,这几个孩子是小雅,冲石,河辰,重宽,木磊。”楚湘一一指着几个孩子对贾布介绍道。
贾步重新和孩子们打了招呼,又对楚湘道:“楚湘姑娘,好像恢复了不少精神。”
“嗯,刚才吃了些东西,感觉好多了。”那些干粮本来是楚湘留给孩子们吃的,现在却被孩子们强行塞回了自己嘴里。
“我再为你把个脉吧。”
“好的,有劳贾大夫了。”
贾布轻轻把指腹搭在楚湘腕上,说来奇怪,楚湘这会儿脉象虽然仍显细弱,但却十分平稳,与上午比简直判若两人。贾布行医多年,从没见过变化如此之快的脉象。
“真是万幸,这村子里瘴气蔓延,疫情竟然没影响到姑娘。不过你真的恢复神速啊,看来我那些草药要白采了。”
“我从小无父无母,独自一人在这村里长大,人微命贱,本也不是什么娇贵身子。要不是您来,我可能已经是这村中一具尸骨了。”
贾布连连摇头道:“可不敢这样说。楚湘姑娘舍命救人,心灵如蕙草一样芬芳,品行似纨素一样洁白。天下人要是都如姑娘一般善良,也不至于总是发生战争了。现在姑娘只需要静心休养便赶快好起来,我们要趁疫灾尚轻抓紧离开这个村子才好。”
“贾大夫哥哥,我们要离开村子么?”小雅抻了抻贾布的衣角问道。
贾布蹲下笑笑说:“是呀,我带着你们和阿湘姐姐找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生活好不好?”
“好~”小雅奶声奶气的答应,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又问道,“重新生活?那贾大夫哥哥以后也和我们一起?”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雅问完这句话后,贾布竟只会盯着楚湘不放了。
楚湘打破沉默道:“小雅,贾大夫还要去其他地方看病救人,不能总陪着我们。来,带大家出去把水倒进水缸里。”
“哦。”小雅有些失落,牵着几个小伙伴走了出去。
楚湘不好意思的笑笑说:“这几个孩子的父亲都被征兵了,母亲们白天在田里做农活时遇上了蜚兽,孩子们成为了孤儿,北迁的人宁愿多带一件行李也不愿意带走他们,我只好把他们带到我家。他们实在渴望亲情,即便是替代也......”
“我明白。”贾布有些赧然,脸色酡红。
“救命啊!救命啊!”屋外尖利的求救声突然打断了楚湘。两人对视一眼,楚湘连忙把孩子叫进了内屋,贾布则拿起一根拨火棍去屋外查看情况。
远处乡间土道上扬起烟尘,一个胖子连滚带爬的跑来。贾布拉开门闩,胖子进到院中登时反手回扣住门闩,旋即躲在他身后沙声哀嚎:“有狼啊,狼啊。”
果不其然,随着胖子的哀嚎,三只瘦狼紧随其后来到屋前,两只前爪扒上围栏,使劲的想要跳进来。贾布吓得乱挥手上的拨火棍去打它们的前爪,总算把那几只狼赶退在门外。于是这三只狼开始在屋前反复徘徊,它们与村里的猎人交手多年,遇到拿武器的人虽然不会轻易鲁莽的进攻,但由于实在是太饿了,久久也没有退去的意思。
“你把它们撵走啊。”胖子恐惧的咆哮。
“怎么撵啊?”同样害怕的贾布不甘示弱的回敬。
“我......我这儿有毒药,你找点生肉,把药包在肉里,把他们毒毒毒死。”
“人都没饭吃,哪去找生肉啊?”
就在两人害怕的不敢动弹的时候,重宽突然从内屋出来了。他面无表情的抿着嘴唇,胖胖的小手抓起一把石子儿,又从簸箕边拿起一根藤条,他甩出石子儿打在几只狼的尾巴上,藤条在地上嗖嗖的抽了几下,嘴里奇怪的吆喝着。过了一会儿,那几只狼竟然悻悻的逃走了。
重宽做完这一切,把藤条摆回原处,又安静的进屋了。
直到小雅来叫,两个人都维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动弹。
***
“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赶狼的,你可真行。”晚上,胖子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夸赞。他说自己叫李蔼,是卖猪肉的,路上抄近道在林里翻了猪肉车,带来的小伙计被狼啃了,自己撒丫子逃到这儿来才捡回一条命。几个人啃着干粮听李蔼自言自语,谁也没有多说话的想法。倒是小雅恢复了精神,又贾大夫长,贾大夫短的把贾布的英勇营救对着李蔼复述了一遍。
吃过晚饭,孩子们跟着楚湘在内屋休息,贾布和李蔼则在外屋打了个铺盖。
贾布睡不习惯地铺,直到半夜还翻来覆去的。旁边的李蔼也睡不着,枕着胳膊一个劲儿的揪铺盖下的茅草。
他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试探着问道:“兄弟也是来做生意的?”
贾布一怔,听出李蔼的话不对,便扯谎顺着他走反问道:“你也是?”
“可不是咋的。”李蔼呵呵笑了两声,语气轻松了很多,“我刚刚吃饭时就犯嘀咕,这世道不做这行发发横财,难道还真有人轴着善心过来给他们救灾看病不成?想不到你细皮嫩肉的,心思可挺鬼啊。”
“是啊是啊,都怪生意不好做,我也是不得已。”
李蔼转身凑近贾布,口臭熏得人恶心,“哎,我那儿还有两个兄弟,要不咱哥儿几个联手干一票?我们上个村还捞到几个,全给我们车上也装不下,这个村儿算作你发现的,你带三个小孩儿走,我们要那个女人和其他两个小孩儿。不过小女孩儿得给我,有老爷就好这一口,行嘛?”
原来你是个人贩子,早知道拿你喂狼。贾布心里恨得不行,表面仍语气自若的回答道:“如此甚好。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一早我给你药,晚饭时候你负责把他们迷倒,我叫我的兄弟们过来绑了。”
“成交。”
内屋,一样失眠的楚湘听到了这一切。她紧紧闭上了眼睛,不让眼眶里滚烫的液体滴落到靠在她肩头熟睡的小雅脸上。
***
第二日一早,楚湘把小雅放在枕头上,心灰意冷的缓缓下了床。她的步子重如山,沉似铁,明明步步不愿,却仍朝房门走去。
她来到门口,把手搭在门扉之上,忽而觉得那门也重有万钧。
外屋透过门缝传来了些细微的声响,每一分都牵动着楚湘紧绷的神经。她分辨不清那些声响是什么,只是觉得恐慌与绝望。
没想到没有死于瘟疫,却要死在人手。
手边没有镜子,可她知道自己哭了一夜的双眼肯定已经红肿非常,无法不动声色的瞒过两人了。
自己不过是个弱女子,是不是只应好好想该如何求他们放过孩子们才是最好的办法?
怎么可能呢?楚湘自嘲的笑了。
总之要在孩子们醒来之前解决好这件事,至少让他们下手轻一些。
楚湘轻叹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竟看见贾布正在把打地铺用的布单扯成了条,五花大绑住了熟睡中的李蔼。
贾布一看楚湘出来,开始手忙脚乱的比划,“楚湘姑娘,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听我解释,这个人他不是卖猪肉的,他是个卖人肉的!也不是卖人肉的,他是个人贩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可真是这么一回事儿,我昨晚套话把他套出来的,不会骗你,他还让我用药迷倒你们呢。我猜他这么说肯定带在身上,于是便趁他睡着从他身上翻出了一小包药粉......你看看,就是它。我把药粉灌进他全是口水的嘴里,嘿,你猜怎么着,还真是迷药,你看我翻来覆去的这么绑他都没醒。对了,他还有两个兄弟,我打不过,只能带上你们逃......哎,楚湘姑娘你笑什么,我真没在开玩笑,大难临头了啊我们,你怎么还有心情笑啊。”
看着贾布慌乱的样子,楚湘笑的前仰后合,眼睛弯成了月牙,阴郁的心情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晴朗。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似乎不仅仅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安全感,而更是像心里一下子冒出一个光芒万丈的太阳,当她开门的瞬间,在这个清晨鲜明而清晰的绽放出了一个姹紫嫣红的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