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倒塌得很快,哭声也起得很快,许多对房屋裂痕视而不见的村民,就此被埋了进去的,不在少数。呼天抢地的悲号,还有指天骂地,指桑骂槐的,也不少。只是骂归骂,却无人再敢靠近陈迹一家,除了先前陈迹出剑夺枪的举动,更重要的,是那去而复返的尸王。
那女尸王捧着一把式样质朴的宝剑,就只是站在那里,也不开口言语,也无心声传递,只是怔怔地看着陈迹。
僵尸,是人死后,在其不腐不败的尸身上诞生的异类生命,无魂无魄,只有灵性。只是每只僵尸,都会或多或少,保留生前的另一个生命的部分记忆、残念。
尸王姬瑶,生前只是生长于一处小山村的农家女,十七岁时死于流寇之手,在那之后数百年里,被屠灭的小山村,便成了一处绝境,方圆百里的山林,有进无出。
千年之后,有山上仙门,集结数国修士,进山剿魔。只是万人往,千人归,十不存一,自此以后,数国山林,尽成魔窟。尸王姬瑶、魔烨之名,成了童谣中的噩梦代名词。而当年被屠灭的小山村,除了尸王姬瑶,还有枪皇神,姬允,或者说,剑客,姬伯康。
在姬秀溪成为姬瑶之前,只是小山村里仰慕族兄姬伯康的小姑娘,喜欢天天跟着姬伯康上山练剑。后来姬伯康名动一国江湖,却依旧坚守于小山村之中,不出仕、不游侠,而是安安静静地,守护着这一方小山村的安宁。
小姑娘也长大了,仰慕变成了爱慕,依旧天天跟着剑客上山,只是多了很多心事,小山村与世隔绝,民风淳朴,倒也没什么闲言碎语,更多的是,希望促成一桩美好姻缘。只是剑客年过三十,却从未想过婚配之事,其中因由,只有族老一人知道——那就是剑客命苦,祖孙七代单传,最终却都死于同一种病症。而剑客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发病,大夫早有断言,剑客活不过二十岁。
只是剑客后来成了剑客,硬生生靠着剑术,多活了十年。但是剑客心里清楚,多出来十年,已经是上天垂怜,不敢再奢求了,更不愿这悲剧,继续延续下去。
所以少女的单相思,剑客不曾回应,也不曾拒绝,只是不愿上了少女的心,也是自私地,想为自己留多一个活下去的念想。只是剑客终究还是早夭了。
少女心伤,发誓此生不嫁。
这本该传成一段佳话,可惜剑客死后第二年,两国交战,一伙败退的骑兵遁入山林,成了流寇,流窜到了小山村。没了剑客的小山村,便只是小山村而已。少女被战马踏碎了胸膛,就此殒命。
再后来,少女的尸身吸取了一滴从天上落下的神血,重获新生,生前种种皆忘,只记得一人,曾经含泪轻抚少女的脸庞,轻声哭道:“对不起!”随后那人便死了,她甚至不记得那人的名字,只记得手中的剑,是他送的,也是他唯一的遗物。
尸王姬瑶,本不叫尸王姬瑶,叫背剑僵尸,因为她的背上,一直背着一把样式质朴的宝剑,剑身上刻着姬瑶二字。这其实是剑客的族名,姬瑶二字,是剑客母亲亲手刻上的。
少女僵尸不知道的是,剑客后来死而复生,上山修道,不再练剑,而练枪。之后名动仙府,得名枪皇神。只是,那是三百年后的事情了。
彼时的剑客,曾经回到小山村,只是三百年后,小山村早已没了踪迹,剑客心中感伤,甚至不敢走下云端,便御风而去了。那时少女僵尸心中有感,却是一阵惶恐,以为是仙人来降妖除魔了。
再后来,背剑僵尸成了尸王姬瑶,枪皇神隐世不出俩万年,直到天地异变,十三天魔众问剑整座天下,随后便是史前大封印,人间百万年的历史,被十三天魔众以莫大法力,硬生生封印。
之后过了两万四千年,封印开始瓦解,姬瑶苏醒,醒来的第一场围猎,便遇到了陈迹,这个与记忆中的气味一模一样的人。
尸王双手捧剑,递到陈迹面前。
尸王姬瑶终究是尸王姬瑶,陈迹也不是剑客姬伯康,更不是枪皇神姬允。姬瑶还剑,陈迹却不收剑。
“我不收剑,是因为怕,怕你杀我,因为我终究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陈迹说道,“可我又怕我不收剑,你更要杀我,因为你到底,也不是秀溪啊!”
姬瑶双手微微一颤,心中顿起杀意,只是一闪而逝——她其实比陈迹更怕,将剑送出去之后,也将自己最后一点人性送走。她并非心怀慈悲,只是这点人性,代表着她是谁,从何处而来。这也是每只僵尸,对于生前残念近乎癫狂的执着的因由。
“剑,我不收,它是你来时的证明,但你因秀溪而生,却并非秀溪,这也是你要记住的,”陈迹说道,“就如我是剑客的转生,却不是剑客。我是我,我是陈迹啊!”
尸王抬头看着陈迹,她的个头比陈迹要高一些,此时却如同当年秀溪第一次见到剑客的时候,仰视着那个胯剑看山的少年一般,这是她从前不曾记得的片段。少年回头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露气重,小心着凉!”说完将小女孩抬到肩膀上,健步如飞,将小女孩送到了家门前。
“我不是秀溪,可是我想要成为秀溪啊!”尸王心中默念,随后收起长剑,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随后一阵天旋地转,再看四周,尸王不在了,破碎的村庄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葱玉翠的山林。陈迹楞了楞神,回过头去,父母亲和弟弟妹妹,更是满脸呆滞,以及略显惶恐。
“我们,”陈迹定了定心,“安全了!”随后如释重负,瘫坐在地。
一座小孤山,鹤立鸡群,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宫殿,正在逐渐显形,周围的山川地理,在不断的剧烈震动之后,开始不断扩张、拉伸、抬高。而小孤山与万圣山庄的距离,也不断地在拉远,最终,一座高耸入云的宫殿,消失在了小孤山的视线之中。
陈迹打磨着生锈的锄头,面前是一片荒地,十几年没下过地的一家人,正准备用最笨的刀耕火种的方式,开垦一片不知要种什么的田地。
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能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