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道上黄土漫天,大战正酣,东吴大都督周瑜领着六七千残兵败将往沔城突围,不想半路被孔明遣兵半路伏击,只好转道逃往当阳,不想刘琚麾下大将魏延率领三千赤炎铁骑衔尾追杀,誓要生擒周瑜。
遭此创伤,东吴军却并不慌乱,在队正、伍长的喝令下,因追杀略显松散的阵型,再度恢复到严整状态,不留半点缝隙,给赤炎军任何可趁之机。
然则阵脚虽稳住了,敌骑的冲击之势却不曾消减,厮杀在此刻变得异常惨烈,东吴军将士甚至不惜以伤换伤、以命换命,完全是打疯了的状态。
朱然则一马当先,一柄大刀携雷霆之势,舞得虎虎生风,杀进赤炎军人群中,左右开弓,遇盾开盾、遇人杀人,一时无人能挡。
东吴军将士见朱然转眼间连杀数人,面前的铁骑皆不能抵挡,立即士气大涨,高呼不停,然后奋力杀向面前军,状若奔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与朱然成相互呼应之势。
战场胜负走向,往往取决于瞬间,魏延命两路铁骑杀入敌军两翼,让副将掠阵,自己提着大刀就向潘璋迎过去,呵退身前甲士,“闪开!让本将来会会贼将!”
此时的魏延面如重枣,怒目圆睁,浑身充血,挥动大刀,带起一股飓风,当头劈向朱然脑袋,“魏延在此,小贼安敢逞凶?”
蒙他这一声大喝,赤炎军众将士纷纷侧目,待看见他龙虎之姿,都是心头一振,浑如看到了主心骨一般,人心大定。
朱然正杀得兴起,看见一员勇将龙骧虎步杀过来,又听了对方那一声大吼,果真凶猛非凡,他心头一震:此乃何人,竟有如此威风?
朱然不愿被魏延在气势上压倒,大喝道:“魏延竖子,安敢犬吠?待本将军取你狗命!”
“区区小贼,且束手就擒,留你全尸!”魏延策马向前,大吼一声,虎啸一般,力道又凭空大了两分,口中大声呼喝。
“竖子安敢如此!”朱然大怒,满面通红,与魏延厮杀不休。倒不是朱然不识时务,而是深知此刻他已不能后退,不然好不容易士气回升的东吴军将士,将再度人心涣散,无法相战。
朱然的亲兵见他应对魏延愈发吃力,无不大急,都想杀过来相助,然则魏延亦有亲兵,这下两相捉对厮杀,好不惨烈。
双方谁都知道不能让对方靠近己方主将,否则一旦主将有甚么闪失,他们这些亲兵首先就要被军法问罪,故而分外敢战。
到了这时,两军前阵将士已经陷入混战,彼此军阵交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战阵已经不再是依仗,众将士唯一能够依靠的,便只有自己身上的甲胄与手中的兵刃。
战不多时,朱然被魏延一刀斩落马下,他到底是武艺不精,成了刀下亡魂。
眼见朱然战死,东吴军将士莫不大骇,先前强提的战心,在赤炎军的猛攻下步步崩溃,再也坚持不住,随着伤亡增大,眼看着同袍接连倒在血泊中,江东军开始败退。
关键时刻大将吕蒙自愿请命留下阻击敌军,结果两千余人皆全部战死,主将吕蒙不幸受伤,为魏延所生擒。
后军周瑜放眼看去,周围将士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期待与不安,如同惊疑不定的孩童。
将士们的眼神,触动了周瑜的内心,他猛然意识到,值此大军败亡、生死攸关之时,他就成了这群将士的主心骨,是唯一可以指望的人。
即便周瑜自诩天纵英才,而眼前局势糜烂至此,他亦是回天乏力,他召赞军校尉鲁肃许之托付后事:“今大势不可为,子敬可乔装东潜吴中,向主公禀陈江陵军情,遍观江东,惟有子敬可托付大事,由你任东吴大都督,足以保江东无虞也。”言讫留给鲁肃遗书一封转呈孙权。
而后周瑜趁着吕蒙殿后,率领千余残军遁至当阳城中,当阳城由原刘备幕僚孙乾据守,不足数百人,随即魏延率赤炎铁骑赶到,在城外扎营,将当阳城团团围住,遂令典军书记写成奏报,快马送至江陵。
三月三日,诸葛亮所部大军突至当阳城下,一夜之间将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当阳守军见到城外大军旌旗招展,大营连绵数百里,气势汹汹,城内一时风声鹤唳,军心不稳,孙乾急往寻找周瑜商议,却无计可施。
三月五日,刘琚亲率赤炎军北上至当阳城下,赤炎军士气大振,连发石炮示威,当阳城内一日数惊,人心惶惶,翌日赤炎军蚁附攻城,不到一日,当阳城破,守城军士战死千余人,余者皆弃械投降,至于孙乾则被简雍劝降。
“刘折冲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一直紧闭的县衙大开中门,迎接刘琚君臣一行。
出来迎客的是唯一的江东军大将吕岱。倒不是周瑜故意摆架子,只是久在军旅,积劳成疾,此番遭此大败,中了流矢,一时忧愤于心,病入膏肓,难以出来迎客。
赤炎军在长秋的带领下像潮水一样布满整个县衙,他们的脚步将踏遍府衙的每一个角落,注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数千赤炎军将这里包围得水泄不通。
“劳请吕将军带路!”
“刘折冲请!”
穿过前院,再绕过中庭,刘琚君臣很快就被带到府衙后院里。这里处处是山丘池塘,并有庭院、阁楼,显出一派气象。
刘琚看了看周围,发现小径的两边种满了成林的桃树,已萌发了新芽,还残存着两片枯叶,而其中一片枯叶从远处的桃树上飘落过来。
在瑟瑟的寒风中无助地打着旋儿,划过自己的视线,最后无声地消失在干草枯枝中。
琴声悠悠,刘琚闻声而去,走近一个树林中的小亭,里面端坐着一人,正是东吴大都督周瑜。
依旧一副羽冠纶巾的儒生装扮,风流倜傥,只是脸色略显苍白,无半分血色,气若悬虚,只是双手抚于琴弦之上拨弄,双眼微阖,脑海中往事一一闪现,父亲,伯符,子敬,仲谋,还有曹操等对手,想起夏口与刘琚的一番相识,结下亦敌亦友的知音之交。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琴声骤停,周瑜轻声道:“子扬,你终是来了!”
“我早先有言,我与公瑾迟早有一战,而后绝不会再手下留情!”刘琚站在亭外客气地施礼道。
“昔日闻子扬殒命海难,窃以为痛失人生一大知己,不想瑜自以为谋划得逞,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周瑜叹息一声,仰天苍凉一笑,“时也命也!”
“劳公瑾挂心了,事关军国大计乃至兴汉大业,琚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望公瑾见谅,然赤壁之会,琚对公瑾所言皆句句肺腑之言,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公瑾竭诚东吴国事,并无疏忽纰漏,算是尽了人臣之职,今东吴已日暮穷途,公瑾乃济世之才,为天下黎庶再多尽一份力,今日琚仍愿以大都督一职相侯,只愿公瑾助我共济大业,成就一番君臣际遇。”刘琚向周瑜上下打量,相别区区月余,气色煞白,面容枯黄,忍不住眼睛一红,劝慰道,
周瑜勉强撑在琴案之上,动容道:“子扬好意,瑜心领了,然自中平二年以来,我率五百乡勇与伯符共襄义举,伯符之恩,赤诚待人,以肝胆收士人之心也,与我有总角之交,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主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信,行必从,及至伯符英年早逝,临终托孤于我,瑜历侍孙氏二主,早已吴服矣,今数万江东儿郎埋骨他乡,瑜有何颜面面对吴侯与江东父老?”
刘琚心中一惊,不想周瑜已然心生死志,不肯过江东,欲效西楚霸王项羽乎?
他不忍道:“公瑾,胜负乃兵家常事,何须以一时成败论英雄?公瑾赤壁一战火烧百万曹军,名扬天下,已为一代名将,来日重整旗鼓再战便是,何故说些英雄气短之言?”
“子扬与我,彼此知心,何必多言?”周瑜淡淡道,“瑜自视甚高,本来设下困龙之局,自以为得计,不想子扬还是棋高一着,一招瞒天过海之计,将我等皆玩弄于股掌之中,连曹贼也被算计其中,到头来我东吴与刘备皆为你作了嫁衣。”
刘琚眼圈一红,吟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是非成败转头空。”周瑜呢喃嗡地念,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滴落,“昔有伯牙钟子期知音之交,子期死,伯牙谓世无知音,今瑜前与伯符有总角之交,今与子扬有琴瑟之义,功名大业于我如浮云,瑜欲困龙于浅滩,眼下潜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正此风云际会之际,时势造英雄,然争雄天下,岂能无对手,岂不寂寞?岂不无趣?今子扬既来,其野心岂能着眼于区区荆州?”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周瑜凄惨一笑,突然举起茶盏,对刘琚大声言道:“能与子扬并世而立,乃瑜之幸也。”
“能与公瑾亦敌亦友,我亦是三生有幸也。”刘琚躬身作揖道,“前番曹贼逞凶,矫天子诏,蒙蔽天子,攻伐我荆州宗室之臣,天下士庶无不扼腕叹息,幸赖上天庇佑,公瑾赤壁一战火烧百万大军,为汉家除残去暴,今据不才,尽起麾下义兵,欲以清君侧诛奸逆为名,伸大义于天下,匡扶社稷,陈兵许都,直言陈奏天子,诛杀奸逆,以正视听。”
“咳咳!”周瑜按住胸口猛烈咳嗽起来,脸色更是惨白,他适才刚服过汤药,如今已有两个时辰,药效将过,与刘琚说了这么多话,不禁有些气血上涌,以袖遮口,喉头之上涌上一口腥甜,忙用锦帕捂住,却喷出两口血箭来。
“大都督——”大将吕岱慌忙上前为他抚背,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骨,颤声叫道:“大夫,快召大夫。”
周瑜却紧紧攥住吕岱的手,示意自己无碍,灼热的眼神直直落在刘琚焦急的脸上,
刘琚双拳紧紧攥住,狠狠道:“公瑾何苦如此?你既病重至厮,为何不早点告知于我?我亦可召神医张仲景为你诊治,何故陷我于不义?你该明白的,我绝不会伤你性命。”
周瑜眸色平静,道:“瑜一介将死之人,药石难救,回天乏术,何以再劳烦子扬,此皆乃天意也。”
刘琚强忍着泪水,道:“公瑾,我等何以到如今的地步,不死不休实非我所愿也,你又何故放鲁子敬东归?使得往后徒生变数。”
周瑜眼神有点飘忽,干裂的嘴唇轻启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往北便是曹贼之地,瑜何以肯屈身侍贼?将军百战死,我辈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然今以一死,亦算告慰伯符昔日恩情,至于以子敬之才足以保江东无虞,此乃瑜为吴侯尽最后一份力吧!”
刘琚拼命忍住积压的不满,质问道:“只怕吴侯未必承你之情,公瑾如此是否值得?”
“君不负我,我何以负君?”周瑜心头刺痛道,“生死轮回,世事难料,惟有来世不负子扬,往后若妻儿但有不测,还望子扬能够善加照顾,那瑜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也。”
刘琚重重地颔首,“公瑾且放心,君子一诺千金,但有我一日在世,必保嫂嫂侄儿周全。”
“那我便放心了!”周瑜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道,“子扬,可愿为我弹奏一曲【十面埋伏】,聊表余愿如何?”
“嗯!”
琴声幽幽,盘旋在院落之中,抑扬顿挫如金戈铁马,尽显江湖豪情,纵横快意。
“舒县!”周瑜头枕在软塌之上,瞳孔微散,声音越来越轻,“是非成败转头空,惟余君臣兄弟情···伯符···”
“铮——”枯瘦的手缓缓坠落于塌下,周瑜的嘴角残留着满足的笑容,琴弦同时猛然断开,预示着一代名将周公瑾走过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落下帷幕。
“公瑾——”
看着软塌上那个瘦弱的身影在夕阳中越来越模糊,就如同寒风中孤独无助的枯叶,刘琚觉得两行泪水悄然地从脸庞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