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
与刘琚一番畅谈过后,曹操返回许都,丞相府的灯火彻夜未熄,一应掾吏、谋臣齐聚一堂,紧锣密鼓的商议军机。
商议了一日一夜的掾吏,谋臣已经散去,政事堂里只剩下了荀攸与程昱两人,显得格外空旷,别有一股压抑的气氛。
而后曹操命主簿陈群为使臣与刘琚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达成了协议,曹操同意放回刘备家眷,以及答应了刘琚讨要的官职与爵位,然而关于曹仁与徐晃的赎金被反复拉锯过后定格在粮草七十万石,待赤炎军缓缓南归,曹军交付粮草作为赎金过后,释放二人。
但至于赏官赐爵之事,曹操则允许刘琚遣使入许都觐见天子听封。
天未见亮,承光殿外影影绰绰,此乃百官们暂休之地,大家都在等着夜漏未尽七刻的來临,夜里寒风一吹,群臣冷得直啰嗦,头顶沒有月光,双阙下戟士们手举火把,松脂燃烧的呛人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中飘动。
朝官们三五成群,各自聚在一起在窃窃私语,言谈之事皆离不开一个多月前的赤壁大战与眼下刘琚陈兵许都之事。
尽管曹操已下丞相令,不准朝野议论此事,然始终堵不住天下人之口,尤其朝中官大多对曹操独揽大权、枉杀孔融为不满,故而曹操此番折戟赤壁亦成了百官发泄心中愤懑的借口。
在殿外一角,前太尉杨彪正与国丈伏完低声说着最近发生之事,杨彪出身大名鼎鼎的弘农杨氏,四世三公,乃相府主簿杨修之父,今已六十余岁,在朝廷内德高望重,几年前被曹操下狱,出狱后便以脚疾为由,在家阖门不出,然今日乃大朝,刘琚使臣觐见天子之日,不得不亲自而来。
而伏完则乃伏皇后之父,年约五十岁,乃当朝国丈,素与杨彪交厚,两人数月不见,今日一聚,两人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城外的刘琚与赤炎军。
“伏公,老夫昨晚夜观天象,发现南方紫微宫竟有晦暗晦明之相,莫非就是喻指刘子扬?”杨彪有些兴奋道。
伏完不以为然道:“杨公切莫冀望过早,此番曹贼虽败,麾下尚有十数万虎狼之师,曹氏,夏侯氏诸将为爪牙,根基未损,舟楫不利,方有南征之败,亦难伤筋动骨也。”
“非也!”
杨彪摇摇道:“伏公可知眼下江夏刘折冲陈兵许都城外,天下动荡,襄樊前线诸如徐晃,于禁等战死被俘者不知几何,老夫倒是听德祖提起,刘琚此人乃汉室宗亲,胸怀锦绣,有匡扶汉室之志,乃曹贼平生之劲敌,今其陈兵许都城外,若能召其入朝,共辅朝政,掣肘曹贼,引为外援,而后徐图曹贼,如此则汉室可兴也。”
“然其年纪尚小,恐不及曹贼心狠手辣,焉能是曹贼的敌手?”
“伏公,我等还是入朝静观其变,再作筹谋不迟。”
万道霞光,将许昌宫染作通红,昨夜终宵轻雨,今朝晨露洗玉阶,厚重的宫门终于在沉闷的门枢嘎嘎声中开启,百官却并沒有像预期的那般犹如潮水般涌入,许昌宫卫尉夏侯尚带着数百名武卫营禁军站在门前,气势如虹,弋戟被火光照得锃亮,寒气逼人。
就在这时,远处一阵轻微的骚动,官员们纷纷闪开一条道,只见上名武卫营骑兵护卫着一辆宝盖马车缓缓而来,马车高大华丽,由六匹白马拉拽,这是曹操来了,马车在官场前停住,两名侍卫上前开了车门,将曹操扶了下来。
曹操回许都后便大病一场,更是商讨对幽州叛乱的处置,直到这两天与刘琚一阵交锋熬夜,难免气色苍白,曹操下了马车,不少大臣上前见礼慰问,曹操摆摆手,板着脸道:“时辰已不早了,开朝了吧!”
而与此同时,一辆乌盖马车缓缓驶入许都城,车帘缓缓掀开,马良眺望着遥遥在望的巍巍宫城,却早无昔日帝都洛阳的繁华。
许都城构建宏伟,由外郭城,内城构成,内城中含皇城,皇城内寓宫城。除却京兆府,少监等少数职司衙门,还有许昌宫,景福殿,承光殿,永始台丞相府等皆位于皇城之中,故而城内的安全就很重要,每个几十步便可看到持刀轮值的执金吾卫士。
马车缓行于整阔的青石板道上,环视两旁夹城高耸入云的城墙,感慨皇城雄奇壮阔的同时,对汉室倾颓的无限叹息。
许昌宫正殿高台前的空地已经挤满了人,仰首举目,殿宇融于夜色之中,巍峨庄严,让人肃然起敬,
更漏在漫漫长夜中一点点滴尽。
“铛铛铛——”
夜漏未尽七刻,前殿上响起一连串悠长清脆的钟磬之声,众人一齐抖擞起精神,队伍井然有序的分为数列,以丞相曹操为首的公、卿、将、大夫、百官鱼贯踏上白玉石阶,二千石以上官吏上殿觐见,其余则只能站在殿外陛阶上觐见。
大殿内高高的玉阶之上,汉帝刘协独坐龙榻,头戴金饰衮冕,垂白珠十二旒,身着玄衣纁裳,有日月星龙等绣物十二章,在他身后站着八名宫女,手执长扇、罗盖等物,另有心腹黄门站在一旁,替天子接送上呈之礼。
刘协年近三十,身着中等,皮肤白皙,长得稍显瘦弱,从中平六年登基至今,已有二十年余,先后被董卓、李催、曹操等人把持朝政,无一日能够主政,当了二十年的傀儡皇帝,他的棱角早已磨顺,亦深谙自保之道,经过衣带诏之变后,董承一门伏诛,刘协便示弱了几年,一切按丞相曹操之意行事,方可苟延残喘。
不过他亦心知,尽管眼下曹操顾忌士林与天下民心,未有篡逆之心,然难保曹操之后的后继之君没有,如今他手无兵权,尽管有尚书令荀彧暗中襄助,助他掌控内廷,然而董承一死,断其一臂,再无翻身之日,如今如何保住祖宗基业,依旧是心中的难言之痛。
而此番曹操折戟赤壁,精锐折损过半,听说击败曹操之人也是宗室,乃刘景升之侄,这让刘协早已绝望的心中又升起一线希望,今刘琚陈兵北上,有此雄兵在外呼应,内廷由自己与汉室老臣,还有足智多谋的荀令君相助,何愁不能诛杀国贼,中兴汉室?
这几日,刘协皆夜不能寐,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但此时,他心中的希望和激动都隐藏在他早已麻木的面容之下。
而此时黄门高喝,“陛下临朝,召百官觐见!
百官快步走进大殿,在大殿上排成九列,一齐躬身施礼,山呼道:“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协摆摆手道:“诸位爱卿免礼平身!”
“谢陛下!”
礼毕,丞相曹操作为百官之首,享有剑履上朝,面君不拜的特权,出列之后便例行主持天下各地奏报与庶务,象征性地向天子请示后,刘协向来只能无奈地麻木点头道:“准!”
待奏事已毕,曹操手按剑柄微微欠身道:“禀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爱卿请讲!”刘协拱手回礼道,
“江夏太守刘琚遣使臣入朝觐见!”曹操淡然道,
”宣!”刘协嘴唇轻抖了一下道,
“陛下有旨,宣江夏使臣觐见!”
“陛下有旨,宣江夏使臣觐见!”
黄门拖长了公鸭嗓,沿着觐见街一路铺,此起彼伏,直至阶下。
执金吾卫士闻知,面不改色,左手虚按腰剑,衔着朝天百阙阶而行,金日之眼层层俯逐。
百官侧首,目睹殿外走进一人,正是江夏太守刘琚麾下使臣马良是也,只见他着一身白色儒袍,仪表不凡,一簇白眉尤为显眼,衬托出卓尔不群的气质,使人暗暗心折。
马良目不斜视,双手垂于身侧,昂首穿过赤乌大殿,来到阙阶之下,镇了镇神,伏跪于地,大礼参拜道:“臣,江夏太守帐下从事马良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马爱卿免礼!”
“谢陛下!”
“来人,赐座!”刘协道了一声免礼过后,吩咐黄门道,
“谢陛下赐座!”马良脸色风轻云淡,从容,谦逊,谢礼过后,才撩开袍裾跪坐于蒲团之上,
刘协眼中的赞赏之色更浓,不过一旁的曹丞相端坐于首席,手扶着剑柄,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刘琚帐下区区一从事,第一次面对朝见天子这样的大场面,便有如此雍容自若的气度,其帐下诸如卧龙凤雏之名的诸葛亮与庞统该是何等天下奇士,岂能不让曹操心生忌惮?
“前番丞相失察,误信奸逆之言,离间天家与宗室之情,故而兴兵南下征伐宗室之臣,险些铸成大错,今朕已命廷尉府查明真相,并下旨诛杀奸逆小人,还荆州宗室一个公道,念及丞相有失察之罪,故而罚俸一年,以示惩戒。”刘协本是傀儡,自是按照事先准备的说辞,照本宣科道,
一番话既全了曹丞相面子与朝廷颜面,把错丢给一个不知名的替罪羔羊,可谓两全其美。
“陛下圣明!”马良再次伏拜谢恩道,
“此番丞相失察,何尝不是朕之失也,何来圣明一说?”嘴角胡蓄微滚,冕珠互击,刘协露出一丝惭愧之色,探身道,“刘折冲乃宗室翘楚,素有贤名,心系社稷,此番勤王除奸,方使得奸逆伏诛,荡涤朝局,匡扶社稷,功大莫焉,来人,宣旨,拜江夏太守刘琚为荆州牧,征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赐假节钺,赐爵楚侯。”
其声若洪钟,盘旋于殿,殿中百官皆大惊失色,尽皆注目于天子,神态各异,沉静若渊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冷目暗窥者有之,捧笏挡脸窃笑者有之,若有所思者有之……
天子当阶南面,命授之节钺,大将受,意味着刘琚往后便拥有了“假节钺“的权力,不但可以随意斩杀触犯军令的士卒,还可以代替天子出征,并拥有斩杀节将的权力,甚至可以在地方上自行诛杀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如此简直等同于名正言顺地承认刘琚等同诸侯王的权利。
曹操更是不悦地皱起眉头,天子竟然擅作主张赐刘琚假节钺,果然是贼心未死啊!不肯安分守己,然朝堂之上,当着外臣之面不好驳天子颜面,不然的话只会给刘琚发难的借口,只好暂时隐忍不发。
“谢陛下隆恩!”马良伏地跪拜,遂起身拱手道,“此番臣奉刘折冲之命向陛下献礼,以尽人臣之道。”言讫拍拍手,殿外有甲士托着宝盒,穿过中庭,呈于御阶之下,自有黄门代为呈上。
黄门向曹操点头示意无碍,便奉命打开宝盒,便见满殿珠光宝气,熠熠生辉,只见内有月光杯,纹饰天然,杯薄如纸,光亮似镜,内外平滑,白如羊脂,堪为珍宝。
马良朗声禀报道:“启禀陛下,此等稀世珍宝乃西域鎏金月光杯,产自焉耆,孝景皇帝时期进贡于禁中,孝景皇帝赏赐于梁王,后遂梁王陪葬于芒砀山,时值黄巾猖獗,梁孝王墓为贼所盗掘,此等宝物流落民间,刘折冲重金寻得,借此献于陛下,恭祝我大汉万年昌盛!”
大殿内顿时惊起一阵低声的惊呼声,刘协颤抖着手抚摸着那鎏金月光杯,叹道:“刘荆州公忠体国,其心意朕已心领了,望其往后能够忠心王事,牧守一方,造福天下苍生,勿负朕之所望。”
曹操却脸色铁青,昔日正是他为兖州牧之时,正逢天灾,兵无粮饷,只好设“摸金校尉”及“发丘将军”,掘开梁孝王冢,破棺,收金宝数万斤,天子闻之哀泣,运七十二船,养兵三年。
今刘琚借此向天子献宝,以示他无僭越之心,谨守为臣之道,无异于借此向天下人宣示自己才是心向汉室之人,而曹操才是盗掘王室之墓的逆贼,激起天下士人反感之心,足见其用心险恶。
而今刘琚年纪轻轻,显露的政治手腕便已如火纯清,更让曹操深刻意识到,这才是自己戎马半生至今遇到的最大的敌手。
曹操扶剑而立,面南而望,眼中燃起熊熊战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刘子扬,鹿死谁手,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