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毓秀抱着路天涯哭泣不止。
颜正信神情复杂地环视着战场,从青园看到路天涯,再从路天涯看到金王教,心中五味杂陈,他走上前拱手施礼道:“晚辈颜正信见过路老前辈。”
路天涯微微仰起头去看他,道:“多年不见,你已经是颜家家主了,还成了我这两个孙女的结义兄长。”
颜正信面露惭色,低声道:“晚辈惭愧,没有做好这个兄长。”
路天涯道:“京山派的事,我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颜正信正色道:“除魔卫道,匡扶正义乃是晚辈分内之事,不值前辈一谢。”
路天涯道:“你不用拿这些话明里暗里的劝我,我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颜正信心中焦急,又走近了两步,恳切地道:“前辈,三妹之死尚有许多疑团,此事并不简单……”他把岁寒毒并非致命死因的事情和路钟灵的孩子急需解毒的事情快速地讲述给路天涯,言辞态度无比地真切诚恳,他最后道:“前辈丧亲之痛晚辈感同身受,我也恨不得立刻给三妹报仇雪恨,但是若就此屠灭了青园,恐怕再也无法查明三妹的真正死因,请前辈三思!”颜正信最后跪拜在地,伏首不起。
青园和金王教的人全都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不客气的说,在场中人以颜正信的身份最为高贵,地位最为尊崇,虽然他和路家姐妹是结义兄妹,要对路天涯执晚辈礼,但是也不需要对路天涯行如此大礼,若非是他真的与路家姐妹感情深厚,真的十分在意路钟灵的死因,哪里需要做到如此程度。
路天涯耸然动容,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动摇和犹豫。他悲痛于路钟灵之死,抵达灵秀谷时只有满腔的怒火和强烈的复仇之心,并未深入了解路钟灵遇害的具体经过,此时听颜正信讲来,才知道其中另有蹊跷。
“看来灵儿的死大有隐情。”路天涯暗自忖度。
颜正信继续说道:“且不说三妹的真正死因是什么,如果查明了就是张秀山意图毒害三妹,那么不用前辈动手,晚辈一定先杀了他。只是恳求前辈不要迁怒于他人,三妹生性善良,相信她也不希望前辈因为给她报仇就做出滥杀无辜的事情来。”
路天涯沉思许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起来吧!”
“前辈!”颜正信伏地不起,“望前辈三思!”
“我不在的这些年,承蒙你照顾了灵儿和秀儿,我欠你的人情,今天就给你这个面子。”
颜正信大喜:“谢前辈成全!”然后长身站起。
金王教和青园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秀儿。”路天涯轻声呼唤,路毓秀松开了他,两个人互相望着。
路天涯目光灼灼,表情坚毅地道:“秀儿,你记着,你是我路天涯的孙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表现出软弱,尤其是在面对你的敌人的时候。
“你必须比他们还要凶,还要狠,就算被打碎了牙也要往自己的肚子里咽。当你认定了你的敌人以后,就要不死不休,用尽你所有的力量摧毁他、消灭他,把他在这个世间所有存在的痕迹通通抹杀掉。
“不管他逃到哪里,不管他有多少帮手,只要他还活着,你就要追到天涯海角,碾碎他所有的帮手,就算他提前死了,你也要扒开他的坟墓,把他挫骨扬灰,让他永世都不得安宁。”
路天涯的话如同一记一记的千钧重锤,锤打在每个人的心口上,锤打在每个人的脑海里,锤打在每个人的精神里。
路毓秀的内心渐渐明朗,她停止了哭泣,拿衣袖小心细致地给路天涯擦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渍。
天空之上突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爽朗的声音:“不愧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兄被困太乙迷宫三百年,却是不改血性啊!”
人们惊讶地抬头望去,只见黑云散开,有数人飘飘落地,为首的是一个雍容大气的华服老者,老者落地对着路天涯道:“路老兄,你可着实让我惊讶啊!”
颜正信急忙走上前对华服老者躬身施礼,恭敬地道:“见过先生!”
这位老者是大儒袁清,他门下文派弟子数千,桃李满天下,儒门四大家族中孔、孟、颜三家现在的家主全都在他的门下听讲。此人不仅文采出众,著作等身,而且在武道方面同样登峰造极,在重霄天仙榜上位列第二,是儒门第一高手。
袁清德高望重,为人正派耿直,天下人无不敬重尊崇,所以金王教和青园的人也都纷纷恭敬地施礼。
张秀山面对着袁清心中尴尬,自他出现后就一直左顾右盼,众人对袁清施礼时他慢了半拍,歪着头拱供手做了个样子,却听见旁边的张梅瑞惊讶地说道:“那不是五郎吗?他怎么会和袁清在一起?”
张秀山一惊,急忙去看,发现袁清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长身玉立,神色忧虑地望着青园的方向,果然是张秀山的第五子,张梅瑜。
路天涯凝望着袁清,沉声道:“你藏了许久,终于肯现身了。”
袁清微微一愣,然后笑道:“难怪你一直未尽全力,看来是想留着余力对付我的。”
庞子江、朱庆和善一卓面面相觑地互相看了看,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颜正信讶道:“先生,您早就在这儿了?”
袁清点头道:“我在醉城讲学,这里的动静早就察觉到了。不过原本我是不想管这件事的,可是听说路老兄准备屠灭青园,大开杀戒,那倒是不能坐视不理了。”
路天涯冷哼一声:“畏缩不出,冠冕堂皇!”
袁清轻笑一声,道:“路老兄正在盛怒之中,我若是早早地现身,怕是更惹得你不高兴了,着实是为难得很。好在有正信出面,倒省得我被老兄驳了面子。”
他又对路毓秀道:“路二姑娘,早些扶你爷爷回谷疗伤去吧。令姐的事,一定会有一个公正的结果。”他说着话,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庞子江。
庞子江沉声道:“前辈说的是。”
路毓秀看向颜正信,颜正信颔首道:“这里的事交给我吧。”
路毓秀点头,转而对路天涯道:“爷爷,我们回灵秀谷。”
路天涯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全身肌肉渐渐紧绷。霎时间,地动山摇,风雷滚滚,天上黑云中劈下无数闪电,在方圆数里之内轰然炸响,一片狼藉。
那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再度回到他的身上。
路天涯身上的三支箭矢突然透体射出,只一瞬间便插在了庞子江、朱庆、善一卓三人的身前大地里,三人全都惊慌恐惧地退后数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路天涯。
路天涯的体内蔓延出凝实雄浑的山河剑气,数十道幽蓝剑气犹如实体一般在路天涯周围缓慢运行,周而复始。剑气中隐而不发的恐怖威力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从肉体到精神都深深战栗。
路天涯拉着路毓秀的手缓缓升空。
“张秀山,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你不能自证清白,那么到时候任何人求情也救不了你。”
路天涯和路毓秀倏然远去,老猫反身跳到空中追上,只留路天涯苍劲浑厚的声音在青园上空久久回荡。
张秀山长出一口气,肩膀一塌,全身脱力地瘫坐在地上。
路天涯带着路毓秀飞出千里以后,突然脸色一白,吐出一大口鲜血,气息迅速地萎靡下去。路毓秀大惊失色,急忙扶着他落到老猫的背上。路天涯半昏半醒,喃喃低语,声音微不可闻:“灵……对……起……晚……不好……”
路毓秀心疼地簌簌落泪,催促着老猫加快速度。
青园门前的大战暂且告一段落,死里逃生的张秀山授权第五子张梅瑜,令他全权负责追查路钟灵之死的真相,颜正信和金王教李政从旁监督和协助。
与此同时,儒门、金王教、青园、灵秀谷,四方势力纷纷派出人手大索天下,寻找傩巫格先的下落,然而他却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踪迹全无。
十七日后。
张秀山、张梅瑜父子押着青园的金令院院主张秀简到了灵秀谷,同行的还有颜正信、李政以及张梅琮。
路天涯和路毓秀从灵堂的后门走进来,路天涯面无表情,路毓秀冷若冰霜。
此时,路钟灵的尸身已经移到别处,张秀简跪在路钟灵的牌位前体若筛糠、面如死灰,看到路毓秀进来全身猛得一颤,眼底带着深深的恐惧。
张秀山三父子站在灵堂左侧,颜正信和李政站在灵堂右侧。
张秀山满面的紧张焦虑和惶恐不安,不停地眨着眼,时不时地咽一下唾液,看到路天涯进来马上低下头,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
路毓秀紧紧地握着拳头,指甲深陷进肉里。她慢慢地走到张秀简的身边,出手如电,一把扼住了张秀简的咽喉。
张秀简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路毓秀扼着张秀简,眼睛却看着张秀山,目光如刀,恨意如火。
此前,颜正信已经向路毓秀告知了张梅瑜追查的进展,路钟灵的真正死因尚未查明,但是岁寒毒的事情已经清楚了:
是张秀简觊觎青园掌门之位,意欲借张梅琮、路钟灵之力推翻张秀山。他得知了张秀山意图谋害路钟灵的计划,以及张秀山埋伏在苏氏身边的眼线。在路钟灵产子那日,张秀简临时起意,假传了张秀山的命令,叫苏氏身边的丫鬟进产房下毒。他知道岁寒毒无法伤害已是天仙之体的路钟灵,但是可以伤害到她体内的胎儿,这样就能挑起路钟灵对张秀山的仇恨,迫使他们互相争斗,张秀简就可以坐山观虎斗,最后渔翁得利。
张梅瑜在追查的过程中,因为张秀简从中作梗,也因为张秀山确有谋害路钟灵的意图和实际行动,几乎坐实了张秀山下毒的真凶身份。不过张梅瑜心思细腻、直觉敏锐,几经波折后,最终还是查出了张秀简。
路毓秀手上的力道渐渐增大,最后用力一掐,扼断了张秀简的脖颈,胳膊一送,把他扔出了灵堂。
“剁了喂狗!”
路毓秀怒视着张秀山,寒声道:“你想怎么死?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张秀山全身一激灵,只感觉口干舌燥,嘴巴虚张了几下,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李政正想说话,颜正信截断道:“李左使。”李政看了看他,只见颜正信一脸冷漠,眼中含怒,李政几番踌躇,终究没有说话。
张梅瑜看了两眼父亲,心中轻叹,拱手施礼道:“大嫂被害一事全因家父而起,家父自知罪孽深重、难辞其咎,已在青园内供奉了大嫂的灵位,所有小辈披麻戴孝祭奠大嫂。若是二位应允,张家会把大嫂的牌位供进张氏宗祠,世代香火不断,以赎罪孽。”
“姐姐一生白璧无瑕,受不了你张家的香火。”
灵堂内蓝光一闪,山河剑出现在路毓秀的手中。她持剑指着张秀山,一步一步地走近。
张梅瑜挡在张秀山前面,道:“我愿代父受死,只求路姑娘放过家父。”
张秀山急忙推开张梅瑜,急切地道:“是我不该贪婪无度,是我不该痴心妄想,是我错了,我罪该万死,我……我……可是你姐姐终究不是被我害死的,求求你放过我这一次,我可以做任何事情补偿你,任何事情……”
路毓秀欺身直刺向张秀山的心脏,张秀山慌忙躲闪,张梅瑜却挺身迎向了山河剑。路毓秀目光微凛,收剑不及,剑身微偏,刺入了张梅瑜的胸膛正中,剑刃透体而出。
一直沉默不言、置身事外的张梅琮耸然动容,脸上露出关怀之色。
“五郎!”张秀山惊声大叫,慌乱地扶住张梅瑜的身体,面带悔色和愧色地看着张梅瑜道:“是为父不对,我害了你啊!路毓秀,你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吧!”张秀山一脸决绝地挺起胸膛。
张梅瑜神色破败地看着路毓秀,虚弱地道:“路姑娘,一命抵一命,求你放过家父。”
路毓秀凝视着张梅瑜,眼底带着几分惊讶和异样,她沉默半晌,对张秀山道:“姐姐尚有遗愿未了,你完成她的遗愿,我便不再追究你的罪责。”
张秀山微微一喜,急忙问道:“什么遗愿?我一定照办!”
路毓秀的目光转向张梅琮,张秀山恍然大悟,忙不迭地点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办好。”
张梅琮讶异不解地看着路毓秀,路毓秀却什么也没说。
张梅瑜颔首道:“多谢路姑娘宽……呃——”
路毓秀猝不及防地拔出山河剑,数道幽蓝光芒汇聚在张梅瑜的伤口处,为他止住了血。剧烈的疼痛让张梅瑜产生一阵巨大的眩晕感,他发出一声闷叫,顿时昏了过去。
路毓秀对旁边的古鹤吩咐道:“带他去治伤。”
古鹤把张秀山父子领了出去。
路毓秀看着张梅琮,轻声道:“你跟我来吧!”说罢,和路天涯从灵堂后门离开了。
张梅琮跟随着去见了路钟灵,然后又去见了他和路钟灵的孩子。
隔日,路钟灵封棺下葬,随后张秀山父子三人和李政离开灵秀谷。
路毓秀在他们离去前当着众人的面对张梅琮道:“孩子不能回青园了,我会让他继承母姓,姐姐说你们给他取了一个‘景’字为名,以后他就叫路云景。你有空的话,可以常来看他。”
张梅琮沉默了片刻,然后道:“这样很好。”
找到傩巫格先的时候,已经是八个月以后了。格先在听说了路天涯发雷霆之怒,意欲消灭整个青园以后,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就躲进了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悄摸摸地研制岁寒毒的解药。
格先被逼交出岁寒毒的配方,在柳壶的协助下又过了三个月才研制出了岁寒毒的解药。
虽然有路天涯和颜正信轮流帮路云景吸收药力,阻挡毒性入侵,但是一来路云景是一个早产婴儿,身体孱弱,抵抗力低下,二来岁寒毒在路云景体内肆虐的时间太长,毒性已经侵入了他的经脉和筋骨,虽然最终解了毒,他也难免要终生受寒毒之苦。
路钟灵真正的死因最终变成了一个悬而不解的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