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善筑心中一沉,暗道失算。药王柳壶虽是无权无势,但德望极高,辈分也在孔善筑之上,与儒门许多老辈人都有交情,孔善筑断不能对他无礼,方才若是知道柳壶在此,孔善筑也不会出言不逊。
名声誉望是一把双刃剑,你既可以凭它一呼百应,使人信服;又要被它约束管制,不能随心所欲,所谓“名缰利锁”。
孔善筑未通报姓名便大声呼喝、出言暗讽,确实算得上是不知礼数,按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路云景抓住这一点立刻就还以颜色,倒让孔善筑十分意外。
孔善筑自知理亏,又有柳壶在场,只能先忍下路云景的斥骂,执礼道:“中州天狱金宪章孔善筑,受贵谷之请,前来接手茗堂凶徒,幸会二位方家。方才失礼之处,望二位方家见谅。”
路云景道:“金印何在?金宪令牌可有?”
金印,金宪章所用印章,天狱的文书凭告若以金宪章的名义发布,需加盖金印方才有效;金宪令牌,是金宪章外出公务时证明身份的凭证,金质打造,有狴犴浮雕。这两样东西都是天狱职官外出公干时证明身份的必要之物。
孔善筑眼中冒火,强自忍耐着回道:“某家在抵达贵谷时,已把金宪令牌交给贵谷周非验看了,怎么少谷主没见到吗?”
路云景看向周非,问道:“周管事,为什么没拿给我验看?”
周非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立刻惶恐地躬身低头,“属下接到报信之后大感震惊,当时只想尽快禀报,匆忙之间只看了一眼,觉得大概是真的。属下疏忽,未能让少谷主验看,求少谷主责罚!”
周非确实没交给路云景验看,他是交给路毓秀验看的,在孔善筑等待的期间,周非已把金宪令牌交还给了孔善筑。
孔善筑岂能看不出路云景这是存心找茬,可是他身为金宪章,亲自造访公干,灵秀谷慎重再三也是合情合理,所以孔善筑还是忍了。他不想在谷外浪费时间,只想马上进到灵秀谷,见到路毓秀以后以言语激怒她,只要是路毓秀先动手,局势一乱,是非黑白就没那么清楚了。
孔善筑掏出自己的金宪令牌,抬手亮出,“凭证在此,请少谷主验看!”
素纤上前接过金宪令牌拿给路云景,路云景拿着令牌仔细验看,看起来极为认真严谨。路云景验看的时间有些长,孔善筑看着他装模作样,心里来气,只好调息吐纳。
路云景的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孔善筑的表情,看他快要发作的时候,才点头道:“凭证无误,是金宪令牌无疑。”
素纤捧着金宪令牌又奉还给孔善筑,孔善筑刚拱起来的火气又压了下去。
路云景再对孔善筑深施一礼,“晚辈路云景见过前辈,晚辈眼拙,未能识得前辈真容,请前辈见谅!”
孔善筑的两个拳头攥紧了,眼带凶光地道:“少谷主谨慎持重,无可厚非。凭证已验看无误,现在可以入谷了吧!”
路云景没有马上回应孔善筑,而是对周非道:“周管事,以后做事用心一些,不要慌慌张张地乱了手脚,叫人看了笑话。”
“少谷主教训的是。”
“还不去跟孔金宪赔罪?”
周非走上前,对孔善筑施礼道:“周非疏忽,浪费了孔金宪的时间,望孔金宪大人大量,宽恕在下。”
孔善筑面有不耐,淡淡地道:“不是什么大事,罢了。”他转而对路云景道:“少谷主,某家是应贵谷所请,才来此交接茗堂凶徒。如今时候不早了,快带某家去见那些凶徒。”
孔善筑是在正午时抵达灵秀谷外,通报后在谷外渡口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未时六刻(下午两点半)才见大船出迎,又被路云景为难了一会儿,时间就到了申时,孔善筑的心里着实是没什么耐心了。
路云景不急不忙地道:“若是时辰晚了,灵秀谷岂有不留客的道理?前辈勿需担心,倒是眼下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望前辈能解我心中困惑。”
孔善筑已不敢再小瞧路云景,暗自加了小心,道:“你想说什么?”
路云景抬头望向众人身后,那两个被孔善筑砸出来的深坑,“这两个深坑想必是前辈的杰作吧,不知前辈是何用意?晚辈愚钝,望前辈解惑。”
孔善筑静了一下,眼中带着异样之色,“某家枯等在此,无聊之极,随便耍耍而已,没什么用意。”
“哦?周管事,是这样的吗?”
周非回道:“并非如此。”
孔善筑的眼神一凝,气息一沉,一股强大凶悍的气势瞬间爆发,突得压在周非的身上,他的声音中暗含着威胁,“周非,想清楚了再说。”
周非感觉有千钧重担压在自己身上,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五脏六腑犹如被烈焰焚烧,额头上渗出冷汗,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住手!”柳壶怒喝一声,大步走到孔善筑和周非之间,怒视着孔善筑,“你想干什么?孔真鼎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孔真鼎,孔善筑和孔善琉的父亲,和柳壶也有交情。
孔善筑无法,只得收了气势,对柳壶道:“晚辈一时鲁莽,望药王前辈见谅。”
“哼!”柳壶蔑视了他一眼,转身对着周非,“周非,你大胆地说,这里自有老夫和云景给你做主。”
“是。启禀少谷主、药王前辈,孔金宪先前在此等候,认为等的时间太长,我们灵秀谷不该如此待客,还说少谷主年少德浅,没有资格让他在此枯等。属下说少谷主要隆重接待孔金宪,准备的时间难免要久一些,让孔金宪稍安勿躁。孔金宪等不及了,于是就发雷霆之怒,用他的法宝砸出这两个深坑,还迁怒于属下,以暗劲打伤了属下。”
“什么?你受伤了?让我看看!”路云景大步上前,抓起周非的手腕给他把脉。
片刻之后,路云景勃然大怒,走上两步,怒目逼视着孔善筑,声色俱厉地喝道:“孔金宪,你好大的威风!灵秀谷是请你来交接凶犯的,不是请你来示威的!是你突然驾临,不合规矩,令我们毫无准备,无奈之下才请你多等些时辰,若是手忙脚乱地迎接你,失了礼数不说,还有被人耻笑,你是何居心?
“你若不满,自可以在我出来迎接时对我说明,我灵秀谷也是知礼尊圣的书香门第,断不会强撑门面,羞于认错。你倒是能耐不小,稍有不顺心,便以武力威吓,你当我灵秀谷是你天狱里的那些凶顽吗?还以暗劲伤人,虚伪掩饰,你们兄弟俩真是一样的做派,真是叫人不齿,羞与为伍!
“我路云景虽是年少,但也是灵秀谷的少主,药王之徒,名满天下的神医,《悬壶药典》的总纂官。论地位,我一谷少主的身份不在你之下;论辈分,作为药王之徒,我可与你平辈论交;论声誉,我救死扶伤,活人无数,自研四十七味神丹灵药、三十二张治病良方、七种毒药的解药,救了六次瘟疫大灾,解了三种不治之症。
“我没有资格?那我倒要问问孔金宪,你要多大的资格?”
孔善筑全身紧绷,两眼冒火,握拳的指节咯咯作响,咬着后槽牙定定地看着路云景,因为极力压抑着怒火而全身震颤,脸皮剧烈地抽搐,眼皮一跳一跳的。
孔善筑先前的所作所为确实属于无礼冒犯、无事生非,他做那些事情完全是以激怒路毓秀为前提,明知无理而故意为之,可他没有想到路毓秀始终没有露面,反而是派出了《悬壶济世》的两位总纂官出迎。
路云景礼数周全,言辞锋利,让他处处被迫屈服,屡屡动怒而又屡屡忍让;柳壶又以辈分和德望压制他,让他束手束脚,不敢放肆,一腔怒火无法发泄。而他自己不像他六弟孔善琉那边能言善辩,面对路云景犀利的言辞,他想不出话语来驳斥。
真是憋屈啊!
孔善筑的强悍凶狠与路毓秀的强悍凶狠不尽相同:
孔善筑是权势之威,路毓秀是匹夫之勇。孔善筑的凶狠是出于维护自身的权威,以此来威服手下,震慑宵小;而路毓秀的凶狠则是出于个人易怒的情绪,随心所欲,完全不考虑后果。
孔善筑的凶狠更加可控,他的顾忌更多,约束更多;而路毓秀的凶狠则完全不受约束,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容易把事情闹大,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孔善筑的这种风格在面对邪修魔仙时可以威逼压迫,无往而不利,但在拥有崇高声誉的灵秀谷面前就没什么威力了,路云景对素纤所说的“面对邪仙魔修,他是铁阎王,可面对灵秀谷,他的铁砣敢亮出来就是自取其辱”,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不是路毓秀的性格太过极端,容易被孔善筑激怒,造成无法控制的局面,那么孔善筑这次摆明了就是来挑衅的造访,灵秀谷完全不用担心。当然,如果不是灵秀谷里有路毓秀这么一位,孔善筑也不会想着来挑衅。
孔善筑自知理亏,被人抓住了言行举止的把柄和痛处,再纠缠下去也只能让自己难堪,尽快入谷见到路毓秀才是最要紧的,所以孔善筑几番思量之后,还是忍耐了下来,他缓缓地俯身,深施一礼,带着最后三分无法控制的火气道:“孔善筑狂妄鲁莽,不识大体,出言不逊,冒犯了少谷主;无礼逞凶,得罪了贵谷门人。孔善筑在此谢罪,请少谷主和贵谷门人宽容大量,原谅在下这一次。”
此言一出,非但是灵秀谷众人惊讶无比,连孔善筑自己的手下人也是目瞪口呆。
铁阎王何曾如此忍气吞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