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新世纪的新年似乎与往年没有任何差别,依旧不变的热闹,稀疏响起的鞭炮声,惹人注目的一桶烟花,不过在张家有一些小小的不同。
在肚中就离世的婴儿自然是不会瞒着家里人,虽然这婴儿以死去大半年,但这件事却并没有过去。做年夜饭的时候,张勇的嫂子,姐姐和他的妈妈范民碧一如往常的在灶房忙碌,今年蒋燕不在其中,得以清闲。蒋燕抱着张雪坐在屋门口,呆呆的看着地面上飘浮的毛毛细雨。
“妈,你说,蒋燕这样子大半年了,也没看见个好转,那怎么得了哦。”张勇的嫂子肖佳萍手里端着一盆莴苣,满脸愁苦的说到。
听到肖家萍的话,范民碧脸上浮现出了不悦,但她没什么表示,继续忙碌着她手上的活。
“要是她这样傻一辈子,那张勇,还有张雪,不就是要被她拖累一辈子了?”肖佳萍并没有看到范民碧的脸色,也没有注意到张桂香对她使的眼色。
“嘭”手里拿着砧板,正准备切菜的范民碧把砧板重重的砸在了灶台上,她说到:“咒,你就咒张勇一辈子不好,这对你有好处。”
肖佳萍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得体,她立马闭上了嘴,低着头,到水龙头边洗菜,以此来躲避范民碧的责骂。
“妈,消消气,过年过节的,别计较这些,而且,肖佳萍她说的也没错,张勇和张雪总不能被拖累一辈子吧。”张桂香说到。
“有些话当着我的面说可以,你别当着你弟弟面说,到时候他要翻脸的,因为这个事,你弟弟对老头子翻过几次脸了。”范民碧说到。“砰,砰,砰”一边说,范民碧手上切菜的动作一点也没有慢下来,她拿长了些许褶皱的手比起年轻时更灵巧了。“看过几次医生,吃了不少药,也花了不少钱,她没好转,估计也就这样了。”
“妈,你不是还认识些老一辈的吗?让他们看过没?”张桂香把手上的事放了下来,双手在围腰布上擦了擦。
范民碧也把菜刀放在了菜板上,停了手上的事,张桂香说的话提醒了她,让她想起来了重要的事。“对,你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还没带她去看过老一辈的人,先把年好好过了,过完年,我再带她去看看。”
她们说的“老一辈的人”指的是一些灵婆,巫师,神棍。当然,在临海镇这地方,年轻一点的灵婆巫师也有,但涉及迷信的东西,年纪越老的人越容易让人相信。范民碧似乎是找到了解救自己儿子的灵药一般,提着的心也放下了,她们三个女人也就没有在这件事上再多说什么。张桂香和肖佳萍两人拉起了家常,范民碧则在旁,有事没事插上一两句话。
过了大年初一,大年初二的一大早,范民碧就敲开了张勇的家门,拉着蒋燕走了出去。至于去干嘛,张勇多少了解了一些,他对自己的妈很是相信,并且相对落后的临海镇对这些迷信并不排斥。
水泥路上洒满红色鞭炮爆炸后的残渣,范民碧拉着蒋燕直直的穿过水泥路,再走过一条白石子铺成的小路,最后沿着田坎,走到一家由竹条编制的,屋顶盖着茅草和碎瓦片的土屋子里去。几乎没有人会住这样的房子了,除了几根用来承重的木头,这屋子其他的地方都由竹条,泥土,制造而成,连红砖块和水泥的痕迹都看不到。这屋子能在去年的那场暴风雨中幸存下来简直就是奇迹。屋子里的东西也少的可怜,一台土灶,一根凳子,一张桌子,桌腿上还生出了木耳,一张木床,床上垫着稻草,稻草上铺着一床棉絮,一张破了洞的床单,床上乱糟糟的对着几件衣服,一床棉被。这样的老式床还带有挂蚊帐的横木,不过床上的蚊帐大洞连着小洞,根本就没有挡蚊子的能力。
这房子里只住了一个老人,没人记得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王婆婆,至于是她姓王还是她丈夫姓王已经无从得知了,老人的年纪早就过了九十,甚至已经超过了百岁。王婆婆扎着两根麻花辫,头发是灰色和白色混在一起,白色的头发远多过灰色的。她的驼背十分的严重,几乎快要把她的麻花辫拖到地上。王婆婆的嘴角上还长有一颗黑痣,嘴里的牙齿掉了一半,留下一半。
范民碧记得,她刚嫁给张建国的时候,这位老人就是现在的样子,到了现在,有些变化,但并不明显。这老人现在还住在这么一间下小雨漏小水,下大雨漏大水的屋子里,着实让人可怜。王婆婆很年轻时丈夫就死了,留下了个儿子,母子两相依为命,日子过的十分清苦。奈何天道不公,儿子小时候淋过雨后发起了高烧,拖了好几天没去医治,最后王婆婆看到儿子的面色发紫,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才求爷爷告奶奶找来了一个郎中。后来,儿子是救活了,但却成了一个痴儿,在镇上疯疯癫癫的。这样一来,母子俩就过的更难了。过了二十几年,儿子三四十岁,仍是痴痴傻傻,自然是娶不到媳妇,他们家也就算断后了。又过了十几年,他儿子死了,就只剩下王婆婆一个人孤苦伶仃活在世上,王婆婆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当起了灵婆,帮人驱鬼除妖。王婆婆的儿子死后,又过去了二十几年,她的同辈人全都死去了,她还活着,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她的悲惨,这样的老人,大冬天的却只能躺在一张被雨水浸湿的,又冷又硬的床上,吃了上顿望不着下顿。王婆婆的亲人早就死的干干净净了,若不是镇上人偶尔会接济她,看望她,她早就饿死在了稻草堆里。王婆婆的遭遇总结起来就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范民碧和蒋燕走到门口的时候,王婆婆吃力的抬起了头。看着王婆婆的样子,范民碧有着想问问她年龄的冲动,但她忍了下来。在农村,问老人年龄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特别是过了八十的老人,老人们也想要忘却自己的年龄,好似这样,就能忘却入土。
“你们,来化怨的是不是。”范民碧还没说话,王婆婆先开了口,这样一来,范民碧原本有些怀疑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她的身上缠着个小人人,你们坐下来,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你们做了什么孽。”王婆婆超过九十岁的年纪,当了几十年的灵婆,再加上她那苍老的,摄人心魄的声音,简单的几句话就让范民碧和蒋燕深信眼前的老人通了灵,是个半仙。
范民碧站在王婆婆面前,恭恭敬敬的说了蒋燕的遭遇,又把蒋燕现在的状况跟王婆婆描述了一番,最后跟王婆婆说自己带着儿媳来的目的时,还敬上了一张百元大钞。
王婆婆鞠着身子接过了那一百元,放进了她别在腰间的钱袋里。王婆婆驼背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只只有一个驼峰的骆驼,到不是她故意这样驼背,只是她根本就没有挺直背的力气,她那两根灰白色的麻花辫就是骆驼的前蹄。王婆婆的嘴里神神叨叨的说着一些正常人听不懂的话,一边说还一边围着蒋燕转圈,只是她那老态年迈的步子让人生怕她脚下不稳,一头栽到地上,从此告别她孤苦悲惨的人生。
王婆婆围着蒋燕转圈的时候,拍了蒋燕的额头,两侧肩膀,还揉了揉蒋燕的肚子。这之后,王婆婆又走到她的木床边,从床上抽出了九根湿稻草,然后用苍老又玄奇的语气说到:“事情我知道了,我刚刚也和你身上的小人说过了,咳咳。”似乎是刚才做的事有些费神,王婆婆咳嗽了。“这九根是安神草,这个月初七,十七,二十七,你就用这三根草烧火,给你儿媳做顿早饭,既安她的神,也安那小东西的神。”
说到这时,王婆婆就有些喘气了,她扛着她那奇怪的驼背坐到了板凳上,朝范民碧勾了勾手,示意范民碧走到她身边来。范民碧看到王婆婆做的事,听了她说的话,心中已经对这位老人有了敬畏之心,于是范民碧小心翼翼的走到了王婆婆面前,低下了头,俯下了身子,恭敬的听王婆婆讲话。
“唉,造孽啊,不是这小娃娃不想走,只是他走不掉,走了就灰飞烟灭了,你的儿媳是他的妈,他只能缠着她。”王婆婆哀叹着摇头,脸上的大黑痣不停的晃动,麻花辫上分支出来的硬头发也扫在了范民碧脸色。
“那怎么办,我儿子总不能这样一辈子被缠住吧。”范民碧说到,事实上,相对于儿媳,范民碧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儿子。
“想解决很简单,那就是再怀上一胎,让这娃娃转世,这样你儿媳就好了。”这就是王婆婆说的解决之法。
这一天,范民碧带着蒋燕回家后,等到晚上张勇回了家,就一字不差的把王婆婆说的话告诉了他。迷信这东西,信则有之,不信则无。不过这一次,张勇一家人都选择了相信,这也是因为他们原本就还想带一个男孩。至于稻草做饭,张勇家的灶已经改成了煤气灶,所以就只能范民碧到时间做好饭来,端到他们家来。对此范民碧到是不嫌麻烦,一方面能帮上自己的儿子,另一方面,说不定她还能再抱上一个小孙子,她自然是乐意。
迷信这东西,到底是封建迷信,是人们对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的一些臆想罢了。张勇家发生的事在镇上早就不是秘密了,王婆婆年纪太大,种不了菜种不了地,上街买米买菜早就听说了,她做的事,还有她对范民碧说的话,也不过是她的臆想罢了。这倒也不怪王婆婆装神弄鬼,王婆婆这样的年纪,没个后人照顾,临海镇上也没有一个敬老院,她也只是靠这样活下去而已。只是难为了她,这个年纪还不得不让自己清醒着脑袋,害怕脑子迷糊了,躺床上闭了眼,就那样死去。王婆婆也不怕死,她早就活够了,苦也苦够了,只是她害怕自己死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连棺材也躺不上。她的一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