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无情的下,形成一道墙,挡住了生命的路。
“快点,张勇,开快一点。”秦晓红不停的催促着张勇,在雨中,她的声音连同她的四肢全都在颤抖。“晶晶,晶晶,我是妈妈,你快点喊妈妈啊,你快点答应妈妈一声啊。”她不停的喊黄晶的名字,泪水和雨水都从她的脸上滑落,滴在黄晶的脸上。黄晶的脸开始由紫变白,她的嘴微微张开,不能闭合,大雨灌进了黄晶的嘴里,灌满了黄晶的嘴,从黄晶的嘴角,鼻子,溢了出来。黄晶喉咙上的鼓包像是平原上的山谷,河流从山谷的两侧流过,带走山脚的细沙。
“快啊,快啊。”秦晓红的眼泪混进雨水,滴进黄晶的嘴里。张勇知道,他的速度越快,救活黄晶的希望就越大。但这该死的老天爷把雨下的像疯了一样,淋的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也什么都不管,老天疯,他也疯,他只是自顾自的把车的油门轰至最大,能快一点就是一点。摩托车的轰鸣声盖过了雨声,但盖不住秦晓红的哭咽声。
临海镇上只有一个小诊所,能救黄晶命的,是土哑镇的大医院。去年张勇那未出世的孩子就是在这条路上走的,今年这可怜的命运又落到了黄晶的身上。
黄晶的脸已经彻底白了。脸颊上的梨花在大雨中被淋成了一片片白色的花瓣。在大雨中,黄晶的心跳,脉搏,停止了跳动,她年幼的,讨人欢喜的生命也讨老天爷喜欢,老天爷把她从秦晓红的身边夺走了。
行驶的路上,张勇拼尽全力才能稳住车的平衡,雨水落在发动机上只用一瞬间就被蒸发了,只是在大雨和灾难中,没人会注意这雨点的消失。张勇咬紧了牙关,让车速达到最高,风雨呼啸着走过,像石子一样砸向他的脸。时间过了六分钟,这么长一段距离,张勇只用了六分钟,他拼了命的想救下黄晶的命。张勇刹车的时候,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的声音警示着医生,人命关天的事来了。车轮在路面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印记,雨水也冲刷不掉。
车一停住,张勇就立马踩下了车的脚架,几乎是从秦晓红的手里抢过了黄晶。黄晶的脸再也没有了一丝血色,她的身上也没有了一丝的温度。黄晶就像雨一样冰凉。
医院里的护士和医生很快就把黄晶从张勇的怀里拉扯出,又很快的安放在了病床上。医生用长长的镊子捣碎了黄晶喉咙里的果冻,黄晶喉咙上的鼓包没有了。医生接着对黄晶进行人工呼吸,对她的心脏进行按压。
孩子死了,医生们心里清楚,只不过他们需要把所有该做的事情去做完,尽管这些急救措施已经成为了一种仪式。如果黄晶在到达医院的时候脸上还有一点颜色,那么她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只是没有那么多的如果,黄晶在迈进医院的门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了一点颜色,她苍白的似医院里的白色床单。可怜的黄晶,还有她那颗单纯的可怜的心。医生们摇头,叹气,无力的放下手上的镊子,摘下手套,走到卫生间的洗手台。大雨的声音盖过了水龙头里放出的水声。
黄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闭上了眼睛,小嘴微微张开,就像她平常睡着了的样子。只不过她脸上异常的苍白,头发和小脸上还保留着雨水的痕迹。她太白了,这个地方也太白了,她的生命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还没见过世界的五彩缤纷。
有的人生活在黑暗中,有的人活在阳光下,黑暗中的人期待着光的来到,阳光下的人享受着世界的五彩缤纷。死去的人是最悲惨的,明亮与黯淡,色彩与单调都与死去的人无关,他们再也没有的享受世界的权力,就连痛苦与忧愁都不愿再理睬死去的人。
一个人的消失对世界来说,可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对秦晓红来说,原本美好的世界就此崩塌了,就如同太阳永远的陨落了。秦晓红的发梢正“嘀嗒嘀嗒”的洒落雨水,她的眼前变成了黑色,双腿也支持不了她的身体。她就像一个漏气的皮球那样软了下去,瘫倒在了医院冰凉的地板上。于此同时,和黄晶一样还是一张白纸的张雪一个人坐在秦晓红的床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看着电视,吃着零食里的果冻。
黑夜有多漫长?夜有多么的寂静?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比残酷的现实更让人绝望的是美梦的破碎。原来幸福的天堂与悲惨的地狱之间连着一道门。
秦晓红昏迷了两天,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她梦到黄晶健康的长大了,她甚至不愿意从梦里醒来。她用这两天把她一辈子的美梦都做完了,她的余生只剩下孤独的噩梦。
秦晓红醒来时,床边坐着她的丈夫黄陵。她先看到黄陵,然后才感觉到了刺眼的灯光。等她适应了灯光后,又看到黄陵的眼神,没有关心,没有责怪,他的眼神里只有淡漠。黄陵淡漠的眼神像刀片一样划伤了秦晓红的眼睛,豆粒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出来。她在哭的时候想到丈夫,她在内心更期待丈夫此刻愤怒的责骂她,打骂她,或者是跟她一样陷入无尽的悲伤中,她实在是无法接受此刻丈夫的淡漠,对女儿的逝去无动于衷,对此刻悲痛的自己无动于衷。极致的悲痛是无法度量的,秦晓红只是觉得房间里无比的灰暗罢了,从窗外透到房间里的光,窗外的太阳,树,马路都蒙上了一层灰,就像那天早上下暴雨的场景一样。她没有想哭,只是眼泪止不住的掉。
黄陵的内心并不淡漠,他与秦晓红一样悲痛,他怀着陪小黄晶一起长大的梦走向远方,心理惦念着小黄晶临走前说的那句话:“我要挣钱,给爸爸买衣服。”。他不愿看到期待与愿望的破灭,可他又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黄陵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对于灾难的承受能力接近于无限,可他也是人,在灾难来临时也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他把黄晶的死去全都归错于秦晓红,他想要通过殴打,责骂秦晓红来惩罚她犯下的错误,只是他心中撑起一个家的念头还支撑着他,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乱。他不知道的是,秦晓红这时正无比的期待他的惩罚,越是暴烈,越能抚慰她那悲痛的心。
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可怜,这个家组成的世界由此崩塌。秦晓红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之中,她的所有情绪都被悲伤占据。此时的她与蒋燕失去孩子时的样子有些相似,但她的悲伤更为强烈,因为她对孩子付出了更多的爱,保存着更多的期待。黄陵比秦晓红承担的更多,也更为复杂,他在夜里忍受着失去至亲的痛苦,在白天还要竭尽全力的维持家的存在。他必须腾出精力去处理他在外省承包的工地,这在通讯不便捷的时代格外的困难。他还必须去安抚老人,索性这一代的老人繁衍的后代数量不少,他们虽然伤心但却还能继续着他们的生活。黄陵对秦晓红的冷漠持续了很久,他以为秦晓红不受到惩罚就已经是他对她的恩赐了,可这正是对秦晓红最大的惩罚。
秦晓红在床上躺了四天,四天里她只喝过几口汤,吃了两三片菜叶,别的东西再也没进过她的嘴。她把黄晶喜欢的玩具全都拿到了床上,放在枕头边,这样能让她在睡觉的时候闻到黄晶身上的气味。她从昏倒后就再也没见过黄晶了,尽管看坟地的人说黄晶要在死后的第四天入土。她不忍心去看黄晶现在可怜的样子,她的脑海里只存留着黄晶的乖巧可爱。她就像往常那样,拿着黄晶的玩具陪空气玩耍。
黄晶死后,所有关于风俗的东西都是黄陵一手操办。不论秦晓红昏迷还是清醒,黄陵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操办风俗时,他也尽可能的少说话。每当他开口时,人们听到他那沙哑的不成样子的声音,就会尽可能的让他少说两句。黄陵的嗓子哑了,他如果像平常那样说话就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用全力去喊,才能喊出声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费力。
张勇家去年垒起的小土包上已经长了草,也许再过几年,就没人会记得这个小土包了,也就没人记得那婴儿了。黄陵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给黄晶准备了她的墓,风水先生说埋在那,黄晶的下辈子不会受苦,还能让黄家兴旺,不再受磨难。
遗忘没什么不好,越是难以忘却的东西就越应该被忘却。苦难都是突然袭入人的心头,并没有人想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