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气温已经比南方最冷的气温更低了。风一吹,红彤彤的脸蛋就会掉一层皮。山楂树的树叶已经落完,光秃秃的树枝在夜晚悄悄凝结出几滴露水,寒风吹过,就冻成了冰,到了清晨,就能看到白色的冰膜覆盖在任何地方。褐色的土地上,枯黄的杂草上,灰色的水泥地,红色的屋顶瓦片,无一不穿上这层膜,无一不告诉人们天气的寒冷。
张勇等工人们起床的时间变得晚了些,收工的时间也早了些这是根据太阳的变化决定的。工作时间变短不是件好事情,工人们的手常常冻的拿不稳工具。这也不绝对是件坏事情,天气越冷,他们离回家的时间就越近了。在北方,最冷的时节里,能把人冻成冰棍,稍微在身上弹一下,人就会碎成一块一块的,像打碎的玻璃。这样的恶劣环境自然开不了工,需要等到来年春天,土地解冻了,阳光照射到土地上,绿色的草丛枯黄的草堆里长出来,他们才能重新开始工作,又把去年做的事情进行一次轮回。大多数人的生命就像季节更替一样,无穷尽的轮回着,谈不上太多的意义,也无所谓可不可惜。和季节的更替一样,或者就是为了活着,像去年那样活着,像别人那样活着。
不过,生命应该有些不同吧,去年光秃秃的泥土也许会长出一朵野花来。
张勇坐在车上,脚下搁着等会工作时要用的工具,两只手不停的摩擦,产生热量让他的手指尽可能的灵活。他向手心呵气,也许是叹气,因为气是冷的,看不到白雾。今年挣的钱,除去一家四口的开销,儿子看病花去的钱,没有了丝毫的剩余,就像他呵到手心的气,暖了一丝丝,又很快消失了。这真让人感到绝望,预期不到下一个坎坷到来的时间的绝望。对于这些,张勇只能拿出他在工地上冷的受不了时用的办法,咬咬牙,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今年还没给爸妈一点钱,唉。”张勇自言自语的说着,往手心叹一口气。
日落时,橙红的光渲染着几朵云,投射在鹅卵石小路上。这是难得的暖色调景色,即便气温仍在不断的下降。工人们提着大包小包的工具,拖着劳累的身体,心里想着的是锅里煮好的南瓜饭,菜里夹着的瘦肉丝。就只是想着那大锅上翻腾的水汽,他们的身体就热乎了不少。
在鹅卵石路上,张勇听到了几声鸡叫,不是大公鸡打鸣的声音,而是叽叽喳喳的小鸡叫声。张勇顺着鸡叫的声音看去,一眼就看到了鸡窝里刚破壳的小鸡。三只大鸡挤在一团取暖,动也不动,一只小鸡正围着三只大鸡转圈,像是在探索这个充满未知美丽的世界,一只鸡蛋壳裂成两半,断裂的痕迹依稀可见。日落西山,一天里最后的一束光恰巧照在了鸡窝里,让张勇看到了这只刚破壳的小鸡。他莫名的感觉这只小鸡很珍贵,或许是光线的原因,或许是天气会一天比一天更冷。于是张勇招呼着让工友们先回去,自己则敲开了那户养鸡人家的门,他想要买下那只小鸡,送给自己的女儿,他觉得女儿一定会喜欢。
开门的是为老大妈,这户人家里已经点燃了火盆,开门时一股热气扑到张勇的脸上,大妈的脸也红扑扑的。张勇指着鸡窝里的小鸡,用他那生硬的普通话对大妈说:“嬢嬢,这小鸡仔可以卖给我不,我给我女儿养着玩。”
大妈看了眼鸡窝,发现了张勇说的小鸡,有些惊讶的说到:“还有捡漏了的蛋。”
接着她想了想,又对张勇说:“这小鸡你直接拿走吧,就当作我送你的,反正这小鸡仔留在鸡窝里,也活不过这个冬,我们也没那闲心去管。”
话说完后,大妈就去鸡窝里捧出了那只小鸡,交到了张勇的手上。张勇连忙拗口的说了声“谢谢”。
张勇的工具已经让同行的伙伴带走了,这时他手上只有这一只刚出生的鸡仔。他仔细观察手上这可爱的小生命,发现它的模样比起其他鸡更讨人喜欢。这只小鸡满身羽毛都是鲜明的黄色,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玷污。鸡喙小且尖,在张勇的手掌中觅食似的轻轻啄。
这只小鸡与其他的大鸡有许多的不一样,最大的不一样就是人们看到大的鸡心里想的是红烧或炖汤,看见这只小鸡只会想着把它养大,至于长大后是红烧还是炖汤,那就不好猜测了。总之,这只小鸡逃过了在鸡窝里被冻死的命运,到了张勇的手上,一路走回家中,再走到了小张雪的手上。
似乎所有的幼崽都具有讨人喜欢的天赋,小张雪不仅讨人喜欢,她也喜欢上了张勇送给她的小宠物。毛茸茸的小鸡在她的手上叽叽喳喳欢快的叫着,让她开心的蹦蹦跳跳。
张勇看着女儿欢快的样子,自己也开心,他还没来得及顾得上自己的晚餐,就先去找了个鞋盒,在盒子上戳几个透气的小孔,以此作为小鸡的新家。他告诉张雪,每天吃饭的时候,可以分出一点白米饭来喂小鸡,除次之外,还可以偷偷去放粮食的房子里抓一把米,或是撕下几片白菜叶,这都是小鸡爱吃的东西。
张雪对她的小宠物喜爱的不得了,因此对于张勇说的话,她听的认真极了,几乎是一字不差的记了下来。
若不是弟弟张鹏生病了,张雪现在就已经回了南方,背着小书包,成为一个爱读书的小学生,新认识许多和她同龄的小伙伴。到现在,她早已错过了入学的时间,只能等到来年,才能去学校学习。
有很多时候,蒋燕带着张鹏去医院,张勇去工地干活,张雪就一个人在院子里,最多不会走过放缆线的仓库。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门口边,把自己的头发一圈圈绕在手指上。小孩子们不会理解什么叫孤独,只是在这时候,张雪觉得一天很长,长到只需要一天,红色的山楂全掉在了地上,树枝光秃秃的,没了颜色。
张雪很喜欢这只小鸡,她几乎每天都把这只小鸡捧在手里,搂在怀里。她喜欢给小鸡喂食,看小鸡吃东西,每天清理鸡粪都成为了她必须做的事情。只不过在小鸡调皮的把粪便留在张雪的衣服上后,张雪就会在把小鸡搂在怀里时,多几分注意了。这只鸡的羽毛始终是淡黄色的,它始终讨人喜欢着。
后来,张雪在北方第一次看见了雪花。白色的雪花像绒毛似的丛天上缓缓飘落,然后越来越多,一夜之间,把地面铺成一片白色。泥地,或是水泥地面,这时已经没了差别,全是白白的一片。已经是十二月了,天寒地洞,张雪好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把她爸爸工作的地方当作了她的家。她认识了鹅卵石小路旁的人家,也熟悉了开小卖部的老板,还有开澡堂的老大爷,她还学会了说普通话,带有些许北方厚重气味的普通话。
白色的雪带着厚重,压在地面上。工人们从这场大雪落地开始,就停工了,他们会陆陆续续的回到自己的家乡。这时,他们分成了许多小堆,聚在一起,围着一个电热火炉,把手放在红彤彤的光上取暖。
张勇一家人围在电热炉边,还有张勇的徒弟,那个叫黑牛的青年。张勇望着外边的雪,他心里计算着他是第几次看到这样的大雪了,他又看了看张雪,感慨着女儿比去年又高了不少。
张雪坐在电热炉旁,望着窗外的雪花,心里满是好奇,她的宠物小鸡在纸箱里望着火炉,似乎也在好奇着。小鸡住在纸箱里已经又些勉强了,它在夜里总会叽叽喳喳的叫,吵的人心烦。当然,张雪睡着后听不见鸡叫声,只是这只鸡会吵的张勇和蒋燕睡不着觉。所以,从现在开始,每到晚上睡觉前,张雪就必须把鸡关进装土豆的房间里,这只鸡长大了,在那不会冷死,更不会饿死。
雪地干干净净,张雪的脸被炉子烤的彤红,她向张勇递出了好多个询问的眼神,终于得到了肯定,能去雪地里玩耍了。两岁的张鹏大病初愈,病怏怏的蜷缩在蒋燕怀里,而其他人对这冻人的雪花早已失去了兴趣。于是偌大的雪地里,显得十分的空荡。直到一个小女孩的出现。
张雪穿着一件米白色羽绒服,脖子上缠着一条青色的围巾,帽子和口罩也都严实的捂在她的头上。她的脚印留在雪地里,就像是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线,虽然填不满整张画纸,但没有脚印的地方,就像是山水画里的留白。画名叫做“独钓寒江雪”,没有寒江,只是紧扣一个“独”字。
张雪一个人在雪地里,看起来太过孤独了些,她对雪发出的欢呼和感叹很快就被埋在了雪里。她的手上忘了带一双手套,很快就被冻的发红发肿,只是相比于温暖的屋子,她更加的喜欢第一次见到的雪。她耐着寒冷,想要堆出一个动画片里那样的雪人,可是她努力了很久,双手都冷的麻木了,也只是堆出了一个与她大腿高齐高的半球而已。她玩的很开心,即便是她的脸从被炉子烤的彤红变成了被寒风刮的彤红。她也不那么开心,因为她在堆雪人的时候,不知道应该对着谁笑,兴许她能对着雪人笑,可惜她的雪人才堆到一半,她就被蒋燕拉回了屋子。蒋燕恶狠狠的对张雪说:“你冷感冒生病了,没有谁管你。”所以张雪就堆不成雪人了,她只能在窗边,看着自己的堆出的半球被覆盖上了新的雪花,越看就越像半个鸡蛋壳。
北方的冬天很冷,所以能看到天上的雪花,能看到桶里的水结成冰。张雪的名字里带一个雪字,她有些喜欢雪,有些喜欢冷冷的感觉,可是她又有些害怕雪,就像害怕她妈妈说的那些恶狠狠的话。
这场雪下过不久,张勇一家人就要准备回家过年了,过年几乎算是他们这些工人最盛大的节日了。
张雪的小鸡身上的羽毛开始变了颜色,但她还是很喜欢这只鸡,只是她只能听爸爸妈妈的话,把小鸡放在存放食物的房子里。她每晚睡觉前都能听到她的鸡在叫,她觉得鸡的叫声没那么欢快了,只是她不能把小鸡带回他们一家人住的房间里,这是爸爸妈妈决定的事情。
就在张勇一家人快要走的前几天,张勇晚上听到了鸡叫声,隔着好几间屋子,他仍能听到鸡叫的惨烈。这时张雪已经睡着了,窗外的寒风吹打着窗户。即便鸡叫的惨烈,也没能让张勇走出温暖的被窝。隔了几间屋子后,鸡叫声并不是那么的扰人清梦。第二天早上,管伙食的人打开存粮的屋子,没有看到那只鸡,只看到了地上的几根鸡毛。有好多人都听到了鸡叫声,也听到了黄鼠狼的叫声,这只毛都没长齐的鸡,就这样成了黄鼠狼过冬的口粮。
这就是鸡的命,不被冷死,不被黄鼠狼叼走,正常的长大后也逃不过被人煮熟吃掉的下场。只是张雪为了这只鸡伤心的哭了一场,哭的眼睛都肿了。她的哭声听起来让人可怜,于是蒋燕就开始哄她,说要给她买衣服,要给她再买一只小鸡。张雪一直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只不过她真的很喜欢她养的这只小鸡,所以她止不住她的哭声。最后,蒋燕说着说着就不耐烦了,又恶狠狠的说:“在哭,在哭就把你也扔出去喂黄鼠狼。”
这狠话似乎比好话管用的多,一下子就堵住了张雪的嘴巴,让小张雪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小张雪停不住她的伤心,她克制不住的抽泣。张雪是哭累了,才停住了哭,睡了过去。好在孩子的想法少,睡醒后又像没事发生了一样。
北方冬天的冷要持续好长好长的时间,屋顶的雪也会堆积好长时间。火车站里的人堆成一团,下饺子一样挤在一起,挤出了一团团的热气。这就是春运,人挤人,把人挤瘦了,把人挤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