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国喘着粗气,拖着他沉重的脚步到了医院,他还没看见产房在哪,就先看见了他的儿子张勇坐在地上。张勇此时的憔悴焦虑全都写在了脸上,画在了他那竖直向上的头发里。不过张建国看不到这些,这个发怒的老头子,像一头红了眼的老牛,哞哞叫着,甩着尾巴,蹬着大蹄子撞向了纸一般的张勇。
张建国是个木匠出身,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出色的木匠,所以张建国在儿女和老婆面前很有威严,而比他的威严更大的是他的脾气,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脾气。张建国走到张勇的面前时,张勇才回过神来,木讷的抬起头,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了因生气而脸红的张建国。接下来,就是一个白色的酒壶铺面而来。酒壶重重的砸下,与张勇的头碰在一起,裂开一条缝。壶里的酒沿着张勇的头打湿他的胸襟,浓郁的酒香味快速的在医院里扩散开来,掩盖了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六十几岁仍精壮的张建国脚上踩着一双厚底牛革皮鞋,身着一条棉麻的新裤子,一件白色的棉背心,五官棱角分明,只有黑白交替的头发宣示着他的年纪。发怒的张建国看起来很是吓人,涨红的眼睛,高高鼓起的腮帮子,还有那高高抬起,正往张勇身上跺下去的脚。
医院里,先是酒香散开,接着是张建国嘴里吐出来的污秽低下的骂人的话,再接下来就是张勇嘴里传出来的低沉的“哼哼”声。如果不是张建国下手太重,让张勇疼的忍不住,不然的话,张勇连“哼哼”声都不会发出。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还有其他能行走的病人,病人家属都被张建国的行为吸引了过来,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好似所有人都被张建国的怒气震慑住了。当然,这其中自然不缺看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有个习惯,那就是把热闹当作一个点,一个中心围住。张建国发泄怒气的行为一直到张勇的妈听到动静,放下孙女赶过来时才停止。张勇的妈范民碧挤开了围成一圈的人,抓住了张建国的手往外拉,这才得以让张勇少挨上一脚,喘上一口气。张建国的一脚踩了空,踩到了地板上,让他十分的不解气,他回过头用他那镇慑人的眼睛瞟了一眼范民碧,用他那大嗓门吼出一句:“妈拉个巴子。”,举起他那长着老茧,被旱烟熏黄了的手打在了范民碧的脸上,“啪”,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医院。挨了一耳光的范民碧只是稍微偏了一下头,双手仍死死的抱住张建国的胳膊,阻止他对张勇的殴打。
张勇浅色的牛仔裤上多了几个黑色的鞋印,与他糟乱的头发相辅相成。他刚从焦虑中摆脱出来,又被他父亲这一顿打搞的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已然是个当爹的成年人,纵然对他父亲有所畏惧,也不至于让他父亲为所欲为。张建国的怒火被张勇当作了喝醉了酒的无理取闹,他涨红了脸,朝着张建国吼了出来:“你闹啥子闹,要发癫滚出去发。”
酒水顺着张勇的发梢滴落到鼻尖,又伴随着张勇的唾沫喷了出去,喷到了张建国的脸上。这次轮到张建国发懵了,几十年来,在家里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吼他。别说张勇这个小儿子,就连张勇的大姐,张勇的哥哥,在这位父亲面前也只能是毕恭毕敬,服服帖帖的。他这人在家里刁蛮成了习惯,被这么一吼,就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胳膊狠狠一甩,甩开了范民碧,抬起手就要往张勇的脸上招呼。
中午的太阳自然比黄昏时的太阳温度更高,张建国身体比起他同龄的人要好许多,但在他二十六岁的小儿子面前显然不够看,况且张建国刚跑了一段时间,打张勇又花了不少的力气。张建国的手挥在半空中时,就被张勇抓住了手腕,硬生生的把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张勇和张建国手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和他们的涨红的脸一样狰狞。张勇虽然抓住了张建国的手,但他也不敢对张建国做什么,就只能这样僵持着。
张建国的手拍不下去,自然就只能收回来,他知道自己如果动手的话,在小儿子面前占不到什么便宜了,只能张开嘴大喊大叫。他先是把传到他耳朵里的话向张勇说了一遍,接着又把话的重心落在了钱和孩子身上。明事理的老人显然不会是张建国这样的人,张建国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不知道家丑不外扬这样的道理,在医院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人眼里的笑料,都让张勇觉得无地自容,想要用头在地板上撞出一条缝,钻进去。张建国说这件事的时候,吐出来的脏话和他喷出来的唾沫一样多,每句话都离不开“杂种”,“操”,“妈”。
张勇知道,蒋燕把家里的钱输光的事已经瞒不住两位老人了,他只能任张建国骂,就算是张建国现在要打他,他也决不会有丝毫的反抗。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最初只有医院一层楼的人,到了现在,怕是整栋楼里能走路的人都围了过来,就连杵着拐杖的人都撑一下拐杖跳一下的围到了张勇的面前。这样的场景与发现食物的蚂蚁有些相似,一传十,最后整个蚂蚁大军都围在了食物的面前。
作为食物的张勇自然觉得不好受,可是他根本没有办法让张建国停止。张建国是出了名的疯狗,发起疯来,除了打死,再也没别的方法能让他停下来。张勇环顾四周,只能任由他人戏谑的目光像蚂蚁一样将他蚕食。
“散了散了,该回哪去回哪去,这是医院,要保持安静,谁在这闹事,我就叫保安把他撵出去了。”一个严肃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浑厚有力,盖过了张建国的喧闹声,也让张建国安静了下来。说话的这人披着一条白大褂,手上端着个黑色的保温杯,身材高大,迈着大步子往人群走来。在医院住过几天的人都知道,这人是院长,今天的好戏也就到了谢幕的时候,他们也就陆陆续续的散开了。
张建国不认识这位院长,不过他被院长响起的浑厚声音唬住了,一时忘了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也就暂时的闭上了嘴。
“蒋燕家属过来一下。”张建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张勇跟着白大褂走了。他迈着步跟了上去,范民碧颤颤巍巍的跟在了张建国的后面。他们四个人跟着白大褂又上了一层楼,这一层楼显然是专门用来办公的,一个病人都没有。张勇走进白大褂的办公室时,张勇已经进去了,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不妥,张建国并没有直接的走进办公室,和范民碧一起站在门边,听着医院房间里的动静。
张建国不经意的往范民碧的脸上瞟了一眼,看到了她肿起来的脸,还有清晰的五根红色指印。对此张建国并没有什么内心的波动,他也不是第一次打老婆,他甚至对自己年纪大了,还能有这副力气颇感满意。范民碧也是习惯了张建国动粗,感觉不到脸上的火辣似的站在门口,仔细的听医生和张勇的对话。
“叫你过来也没别的事,一个是看你们一家人刚在那吵的太不像话了,另外就是叫你过来结算一下医药费,这是账单,你拿去,到一楼去缴费。”这位白大褂院长的语气里,从始至终都透露着一种严肃,冷冰冰的,有点像医院走廊的地板砖。“生孩子是喜庆的事,别在这一天闹不愉快,有什么家庭矛盾,明天自己回去解决。”
听着白大褂说的话,张勇一个劲的点头,但他更想摇头,因为他现在,根本拿不出医药费。他低头看了一眼缴费单上的数字,乱七八糟的数看得他两眼一花。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这花费本是在张勇的计划之中,不过现在,张勇只能毫无头绪的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