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蒋燕述说的少，哭的多，哭的声音还大。用死了孩子的怨妇形容也不为过。她的哭诉就是一个劲的说没了。她说的“没了”夹在在嚎啕哭声和呜咽声里，唯一有价值的一句话是“我…我记过帐，张勇往…家里…家里寄了三次钱，两次七千，一次，一次六千，还有，还有他出去打工前留在家里的一万块，全都没了。”
不用说，这些钱全都被蒋燕打麻将输掉了。张勇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他先是感到胸口闷，然后是一阵绞痛，连额头上的伤口都成了小意思。蒋燕更说不出话来，她只会重复着她的哭嚎，呜咽，还有两个字，“没了”。
三万块钱对于那时候的人来说是什么概念呢？这一年是九七年，这时候房价还没高的离谱，那时候的猪肉不到四块钱一斤，说的更难听一点，这时候的人贩子还很猖獗，成年男人娶不到老婆的，买个老婆，或者那些生不出孩子的，买个孩子只需要几千块。那时候的钱是真正的血汗钱，像张勇这样的普通人，只能靠卖血卖汗才换得回这么三万块。毫不夸张的说，镇上游手好闲的，混吃等死的人这半年以来，都是被蒋燕养活的。
张勇说不出话，蒋燕只是一个劲的哭，只剩下秦晓红能解决问题了。秦晓红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只手放在蒋燕的肚子上。她先是安慰蒋燕：“你别太伤心，你肚子你马上要生一个，现在什么都没有肚子里的这个重要，你哭对肚子里的人不好。”接着她又站起身来，走到张勇的面前，声音放到最低，轻声的说：“钱没了，以后还能挣，现在人最重要，她现在是两条命，不能打，不能骂。钱没了还能挣回来，人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她把钱输了，她自己也着急的厉害，你在一骂，说不定真出了什么问题，那才是大问题。”
张勇点了点头，这点问题他想的通，他还年轻，两万块虽然多，但也比不上他的老婆儿子。秦晓红跟张勇说完后，又坐回了蒋燕的身边，她挺着个大肚子，耐着性子，磨嘴皮子，直到蒋燕的抽泣渐渐停止，天色也暗下来，她才得闲喝上一口水。这时，打麻将的人也都该散了，她要去楼下打扫，还要准备晚饭。在张勇和蒋燕走之前，秦晓红还拉着张勇，送了他一只鸡带回去，说是他在外面辛苦了大半年，回来了要吃点好的。秦晓红还着重的强调了，蒋燕输钱的事，一定不能告诉家里的老人，老人不像年轻人，恢复的快。张勇从口袋里摸出了二十几块钱，想要塞给秦晓红，但被秦晓红塞了回来，张勇只能接受了秦晓红的好意，嘴里一个劲的说着：“谢谢”
蒋燕输钱的事，也就这样告一段落。张勇和蒋燕一前一后往家的方向走去，天空阴沉沉的，到了晚上也没有月亮。夏天快过去，秋天还没来，闷热的天气让人心浮气躁。到了家里，张勇的老妈子用张勇带回来的鸡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汤，张勇的父亲问起张勇头上的伤口时，张勇用一句不小心碰到的敷衍了过去。一家四口，加上一个未出生的小人，看起来到是充满了一家人团圆的乐趣。
一个月后。
县城的医院里。走廊上充斥着消毒水，手术台上的白色床单被血染红。顺产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是每个母亲的伟大。
婴儿的啼哭带来的是喜悦。
“六斤四两。女孩。”护士笑着，和家属一起迎接这个新的生命。
张勇抱着孩子，傻乎乎的笑了。张勇的母亲接过了孩子，叹了口气，小声的说，“是个男娃就好了。”
张勇的妈接过孩子坐在了床边，张勇却默默的走到了医院的走廊，蹲在墙角，使劲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在发愁，他和蒋燕两个人仅剩的钱在这个月来已经用的干干净净。他皱着眉头，发根从头皮上被扯出，医院昏暗的灯照出来他的阴影。张勇的后背沾满了墙灰，他靠着墙壁，慢慢的坐了下去，坐在了医院的地上。他在发愁，愁的是钱。
孩子出生的时间是中午，太阳明晃晃的挂在了天上，早就入了秋，这一天的气温却是高的出奇，站在太阳底下的人连着衣服都会被齐齐的烤焦掉。张勇这一天穿着他回来那天穿着的衣服，他今年着实是赚着钱了，可是他又着实没钱。外面热的发慌，但医院的走廊却阴森发冷，张勇觉得自己从脚心到头顶都在发凉。
后续要给医院多少钱，还有养孩子要多少钱他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他没钱，他现在，身无分文。
不幸的事向来不会只出现一件。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代表福的幸运的事往往只会出现一件，幸运的事情是一点又一点努力积累起来的，就像是屎壳郎推粪球。祸事则是突如其来，一件连着一件，像是滚雪球，越滚越大。
说到底，临海镇不过是个小镇，消息封闭，乐趣不多。哪家人出了点丑事，那自然是会被人翻来覆去的取乐，就算是背着当事人取乐，也难免有被当事人知道的时候。
家里添了新人，张勇的老父亲张建国难得开心一次，要去街上买菜买肉买酒喝，但好巧不巧，有人不知是闲的心慌，或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好巧不巧的在张建国的面前说到了蒋燕输掉了两三万块钱，养活了镇上一大堆娶不到老婆的二流子，又说道了张勇刚回来那天额头被蒋燕砸出的口子，最后更是变本加厉，说到了蒋燕养男人。这些闲话都恰巧在张建国路过的时候说了出来，传进了张建国的耳朵里，也被张建国听进了心里。张建国刚打好了一壶酒，提在手上，盖子还没盖上，听到了这些话，他往前三两步，抓住了说话那个人的肩膀，扯着他的大嗓门吼道：“你在放什么狗屁。”被张建国抓住肩膀的是个三十多岁，身材矮小的男人。这男人长的贼眉鼠眼，胆子也不大，被张建国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抓，顿时慌了神，连忙说到：“我也是听人说的，大家都这么说。”听到这，张建国急三忙四的跑了起来。
蒋燕生孩子的医院在旁边的土哑镇上，临海镇没有正儿八经的医院，只有一个小诊所，一个卫生院。镇上和附近乡下的人生孩子，没一个会去医院，都是找接生婆到家里来接生。蒋燕要生孩子之前，张勇的妈其实已经找好了接生婆，是张勇坚持要把蒋燕送到医院去。
张建国去年满了六十，这个年纪已经算个老人，不过张建国现在，仍然是身强体壮。从临海镇到土哑镇，有十几分钟的车程，张建国这位六十岁的老人，提着一壶十斤重的白酒一路上跑几步又走几步，顶着太阳，汗水和白酒一起淌到地面上，又被蒸发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就跑到了土哑镇的医院，手上提着的白酒洒出去了一半，另一半还得以残留，是因为装酒的壶不允许。不过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身上的水早就化成了汗水和他的怒气挥洒的干净，但他还是走一步跑一部的往医院里走去。
医院的楼梯，是张建国的怒气和他提着的那壶白酒倾泄而出的最后一道屏障。张建国没提酒壶的那只手撑在扶梯上，拖着他劳累的身子一步一步的爬。他的脚步很沉重，“咚咚”的声音顺着楼梯传遍整个医院，传进不隔音的病房里。只是张勇现在正抓着自己的头发发愁，听不到这沉重的脚步声。蒋燕和张勇的母亲正仔细的听着婴儿的哭声，也分不出神去留意着沉重的脚步。至于医院里的其他人，更是不会去在意这脚步声。只有张建国听得到他自己的脚步声，他还能听见自己蹦蹦的心跳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