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乌黑的云一层压着一层,暴雨将至。
临海镇宛如一口土灶上的大锅,此时被锅盖盖住,灶中的火燃的猛烈,似乎要把临海镇熬成一锅汤。大风突起,扬起沙尘,吹的人挣不开眼睛。枯黄的腐烂中的树叶与白色的塑料袋一起被风刮到天空中,随意的抛到房顶上,河沟里。河沟里的臭味混进大风中,藏在沙尘里。这时是下午五点,街上只剩下三两个在路上逗留玩耍的小学生,被风吹的站不稳脚跟。孩童的顽劣让他们并不畏惧风雨,反而逆着风,迎着沙尘,卖出他们幼稚的步伐。尽管他们回家的方向顺着大风。
对应着暴雨落下的,是从男人们嘴里吐出的,徐徐上升的烟雾。暴雨砸在地面上发出的巨大声响,被小屋子里劈里啪啦撞在一起的麻将声盖过。积满灰尘,污垢的排气扇一如往常的缓缓转动,排气扇旁的蛛网上,一只蚊虫扑了上去。
蒋燕就像三年前那样坐在麻将桌上,挺着大肚子。与三年前相比,蒋燕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不少,她的尖脸变圆了,颧骨也不再突出。蒋燕穿着一条带碎花的宽松裙子,脸庞上带着明显的逾越,小腹隆起,福气围绕着她。
张雪乖巧的坐在蒋燕的身边,手上拿着一包小卖部里卖出的小作坊做出的辣条,手背上贴着泡泡糖里附赠的贴纸。张雪十分的乖巧懂事,她现在两岁半,但她的身上从没有出现过别的孩子那样的哭闹。蒋燕总是把张雪带在身边,她觉得,自己带孩子会比她的奶奶带孩子更好。在打麻将的间隙,蒋燕总喜欢教张雪认麻将。蒋燕拿起一张麻将,在张雪的面前晃了晃,高兴的问到:“这叫什么呀。”
张雪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也就很快的告诉了蒋燕:“这叫幺鸡。”
蒋燕显然对女儿的聪明很是满意,她连忙拿出了“九筒”,“三万”。听到女儿回答的如此流畅,她更是开心了。
她一只手摸着麻将,另一只手一会儿摸摸张雪的头,一会儿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她摸到一张牌,脸上的笑容越发的灿烂,咧开的嘴角里传出两个字,“自摸。”
“手气这么好,这次肯定是个男娃了。”蒋燕怀张雪的时候,输掉了不少钱,这次怀孕后,她几乎次次都是大赢家,这让她更加的坚信,她肚子里的是个男孩。
与蒋燕坐在同一张麻将桌上的人则与蒋燕相反,毫不掩饰的摆着自己的臭脸。当然,在孕妇面前,这些人可不敢什么话都说,有些话会犯忌讳。他们会觉得,一句话的威力比起几十上百根香烟的威力大上无数倍。似乎诅咒人被车撞死,等同于在那个人的饭里下毒。
暴雨在屋外放肆的喧哗,但却与屋内的人毫不相干。日光灯发出白色的光,让打麻将的人们更方便观察牌桌上的麻将。小茶馆在这个时刻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的不堪了。暴雨中的世界比这茶馆更加的喧嚣,吹断了的树枝摆在路上,让混乱更为明显。河沟里黑色的污水也变成了红色,水面升高,隐隐有扩张至街道的意思。唯一能惊动茶馆的事情,就是昏暗天空中划过的一道亮光,随之而来的巨大响声。电闪雷鸣的激烈才是唤醒平静表面下的麻木最好的东西。
秦晓红带着女儿黄晶在楼上看电视,她被闪电吓了一跳,像是突然惊醒一般走下了楼。她径直走到张雪的身旁,抱起了张雪,对蒋燕说到:“小孩子怕打雷,我给她抱到楼上去看电视。”
蒋燕说:“那就谢谢晓红姐了。”她看了一眼张雪,又看了一眼秦晓红,更专心的投入到麻将中了。闪电又一次划过云层,划破昏暗,深深的刺入铁黑的山坳中。雷声震耳发聩,盖过了雨点带来的密集嘈杂的声音,唤起人们的清晰。
这时,秦晓红皱了皱眉头,抱着张雪上了楼。她走到楼梯间时,清楚的听到蒋燕喊了一声,“自摸。”。
蒋燕乐开了花,对着下家,一个穿花衣服的老太婆说到:“这怀男娃和怀女娃就是不一样,你看,我怀我的女,那时候输的头都抬不起来,你再看看我现在,啧啧,赢的你们都不敢和我打麻将了。”蒋燕说话时,左手放在肚皮上,抚摸她未出世的孩子,右手轻轻的掠过她面前的一排麻将,像是抚摸她的另一个孩子。
张雪和黄晶一起坐在沙发上,吃着秦晓红买好的零食。张雪稚声稚气的喊秦晓红:“干妈。”
秦晓红笑着答应到:“哎。”
张雪用牙齿把零食的包装袋咬出一个口来,拿出一点零食,递到秦晓红的嘴边,说到:“干妈,吃。”
秦晓红张开了嘴,等到张雪把手指伸到嘴里后,用嘴唇轻轻的衔住了张雪的小手指。小张雪条件反射的把手缩了回来,一双大眼睛看着秦晓红,小脑袋微微的偏向左。秦晓红逗张雪到:“干妈不喜欢吃零食,干妈喜欢吃你的手指头。”
“嘻嘻嘻。”小张雪对她的干妈很是信任,她把嫩嫩的小手伸到了秦晓红的嘴边,摸着秦晓红的嘴唇说:“干妈,吃。”
张雪的乖巧让秦晓红开心的不得了,她右手轻轻一揽,就把这个干女儿搂入了怀中。她的左手牵着女儿黄晶,轻轻一拉,也把黄晶拉到了怀中。
茶馆里有一个黑胖子,四十多岁的年纪,梳着小背头,头发油的发光,白色的头皮粘在头发上。黑胖子的烟瘾大,又喜欢喝茶,一口牙齿被熏得如老腊肉一般黑,和他说话的人,总是能闻到令人窒息的口臭味。但这黑胖子却是茶馆里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是镇上的小学老师,打麻将输了钱不会欠着,他会立马结算。就算他没有钱,人们也乐意借给他,因为他是老师,他的铁饭碗在这,他就跑不了。这时,黑胖子并没有和蒋燕坐在一桌,而是在旁边的一张麻将桌上,手上端着的杯子里,茶叶比水更多。他把杯子端在手中,不时的抿上一口,接着就把混进嘴里的茶叶吐到杯子里。
黑胖子的下家是三娃子,尖脸窄额头,留着个小寸头,人中和下巴上没有胡子,两颊却生出了细长的汗毛。这人不能用尖嘴猴腮来形容,他的一双眼睛喜欢左右转动,像偷吃的大黑耗子一样,猥琐,见不得光。三娃子这类人是最不受欢迎的人,他坐在牌桌上十次,身上带钱的次数不超过三次。赢钱时,他就“嘿嘿”的笑,输钱时,他的嘴上就挂着脏话。三娃子每次赢了钱,就会先还掉上次输钱时欠下的钱,然后去下一趟馆子;输了钱,则在牌桌上借,像他这样好吃懒做的地痞流氓,走到哪都让人厌恶。
这时,三娃子正笑呵呵的站了起来,弓着腰在黑胖子的面前摸牌。他把麻将印在手上,一点一点的翻看,看到手里的牌后,表情猛的一变,嘴上骂到“去你妈的。”然后把麻将重重的摔在桌面上。黑胖子皱了皱眉头,眼神里对三娃子的厌恶没有丝毫掩饰。黑胖子始终觉得,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与地痞流氓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打麻将的人也最不愿意与蒋燕坐在同一桌上打麻将,因为这时的蒋燕,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打十次能赢十次,打得其他人闻风丧胆。几年前,蒋燕输钱的时候,镇上的人是争先恐后的和蒋燕坐在一桌,往往是今天的牌局还没结束,就提前跟蒋燕说好,今天接着来。跟蒋燕说了后,这些人还不忘向秦晓红打个招呼,笑嘻嘻的对秦晓红说:“明天蒋燕来了,要第一个给我打电话。”那时的蒋燕就是人们眼中的天降福星,送财童子。现在的蒋燕就成了人们眼里的天煞孤星,打麻将的人全都避着她,除非是逼不得已,绝不会有人愿意和蒋燕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蒋燕又糊了一把牌,脸上浮现起僵硬的笑容,她说到:“我儿子又在肚子里踢我了,这小子,脚上的力气还挺大。”
蒋燕说话时,每一个字都比上一个字轻几调,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手上的动作渐渐停止。和蒋燕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人看到蒋燕的表情由僵硬变成痛苦,她的手也从桌子上移至肚子上。旁边的老太婆下意识的往地上看了一眼,看见了一条红色的线,沿着蒋燕的腿向下爬。
紫红色的血很快就从一条线分成几条,像有分枝的河流一般,在蒋燕的腿上流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