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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乌梁素海

乌梁素海一定是出了问题。

张长龙从浑浊的水里起出空空的网具,望着黄藻疯长的乌梁素海两眼发呆。鲤鱼没了,草鱼没了,鲇鱼没了,鲢鱼没了,胖头鱼没了,白条鱼没了,王八没了……甚至连顽皮的泥鳅也少见了。张长龙摘掉网眼上的水草,甩了甩上面的水,然后把湿漉漉的散发着腥臭味儿的网具架到木杆上晒起来。唉,如今十天半月也用不上一次网了。他蹲在海子边上,掏出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装上几丝圐圙布伦的烟叶子,点燃,吧唧吧唧吧唧,吸上几口,一缕一缕的青烟便向芦苇丛里慢慢散去,散去。栖在芦苇叶上的蚊子们被烟熏得喘不过气来,纷纷逃窜。这几年,乌梁素海里蚊子的个头倒是越来越大了。张长龙心里想,蚊子要是变成鱼就好了。别的鱼没了也就没了,可鲤鱼要是没了,那乌梁素海还是乌梁素海吗?

20世纪80年代之前,乌梁素海每年产鱼都在五百多万公斤以上,光是黄河鲤鱼就占到一半还多哩!往事不堪回首喽!他蹲在架着网具的木杆旁边,眼睛眯成一条线,想着心事。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吸了几口烟,吐出一个一个烟圈圈。咳了咳,用粗糙的拇指压了压白铁烟袋锅子里的烟丝,嘴里便哼出了小曲,小曲的调子满是怅然的味道——

乌梁素海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

金黄金黄的大鲤鱼/惊动了呼市包头

临河陕坝/海勃湾乌达/石嘴山宁夏

十个轮轮大卡车一趟一趟地拉

唉,这唱词写的都是早先的乌梁素海了。如今,连一条鲤鱼也捕不到了。鲤鱼是乌梁素海的标志性鱼类,也是反映乌梁素海生态变化的“晴雨表”。如果鲤鱼没了,那乌梁素海一定是出了问题。令张长龙不解的是,鲤鱼虽然没了,可野鸭子、黑鹳、鹈鹕、白琵鹭、红尾滨鹬,还有漂亮的疣鼻天鹅每年春天还是照常飞来,产蛋孵化,繁殖后代。莫非,那些鸟类及漂亮的疣鼻天鹅有极强的抗污染能力?这是个问题。大大的问号,日里夜里挂在张长龙的心尖尖上哩!猛然间,那个问号仿佛拉直了。他心里打了个激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什么呢?乌梁素海的鱼没了,接下来没了的不会是鸟吧?不会是他心尖尖的鸟——疣鼻天鹅吧?不会的,不会的,断断不会的。然而,一个声音却问道:怎么就不会呢?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张长龙讨厌一切与疣鼻天鹅有关的谶语。无论怎样,只要他听到空中滴落的那沙哑的鸣叫,只要他看到水中那漂浮着的倩影,便有一种酥酥的感觉,整个人就兴奋起来了。因之疣鼻天鹅,张长龙的每天多了一份牵挂,也多了一份盼头。

乌梁素海何时能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呢?问天?问地?还是问自己?张长龙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乌梁素海在哪里?

看看地图就清楚了。黄河流到了河套段不是呈“几”字型吗?“几”字最上方的“一”横处的左端偏里的地方,就是乌梁素海了。

乌梁素海,蒙古语意为“盛产红柳的地方”。我到乌梁素海时,曾留心观察,却没有发现一棵红柳,芦苇倒是多极了,吃了药一般疯长。乌梁素海是黄河改道的杰作,黄河先是在北边流淌了,不知哪一天却来了脾气,呼地拉了个弧线,往南移了许多。这一移不要紧,在造就了沃野良田的同时,却也丢弃了许多东西。鱼啦,虾啦,王八啦,就不必说了,其中最大的一件东西就是乌梁素海了。好家伙!最初的乌梁素海阔气得很啊!有一百多万亩水面,汪洋一片,甩手无边啊!

黄河真是犟脾气,把这么大的海子说丢弃就丢弃了,从来没有回头寻找过,也从来没有后悔叹过气。是死是活,乌梁素海全凭自己挣蹦了。不过,一切存在必有它的道理。内蒙古河套灌区管理局党委书记告诉我,乌梁素海是黄河流域最大的淡水湖,也是地球上同一纬度最大的自然湿地。乌梁素海对于调节我国内陆气候发挥着重要作用。它的西边,是嚣张的乌兰布和沙漠,有了乌梁素海便如同有了一道绿色屏障,把肆虐的风沙挡在一边。它的东边是高高隆起的阴山,正是因为有了乌梁素海的滋润,阴山的绿色才那么的葱茏。它的北边,是羊群满地的乌拉特草原,正是因为乌梁素海的哺育,草原上的牧歌才格外的悠扬。

然而,偌大的海子里,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张长龙把那杆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掖到裤腰里,蹲在海子边上,把手指头伸进水里,却不见手指头。水,黑红黑红的,浑啊!

唉,乌梁素海一定是出了问题。

张长龙,现年五十八岁,属蛇的,小名叫长龙。鱼是离不开水的,龙呢?龙当然离不开海呀!在属相中,民间有蛇便是小龙之说。小龙也是龙啊!

张长龙现任乌梁素海湿地保护区编外管护员。

张长龙的老家在白洋淀,白洋淀曾是雁翎队打游击的地方。抗日战争时期,在白洋淀的芦苇荡中,雁翎队用“大抬杆”(联排鸟铳)把日本鬼子打得吱哇乱叫,屁滚尿流。张长龙打小就爱听父亲讲那些雁翎队打鬼子的故事,过瘾。

1955年,乌梁素海成立了渔场,当地蒙古族牧民,不识水性,不吃鱼,更不用说会打渔了。于是就从白洋淀迁来一批能打渔的把式,作为渔场的骨干。那批把式中就有张长龙的父亲,父亲身后那个像泥鳅一样的小家伙就是他。张长龙,那时他仅仅三岁,整天赤条条的,在海子里翻着水花,嘴里噗噗噗地吹着水汽,摸鱼掏鸟蛋,却也乐趣无穷。张长龙天生就是水命,离了水他就没有力气,浑身打不起精神。他还特别能潜水,嘴里叼根苇管,隔一会儿,咕嘟咕嘟冒一串泡泡,再隔一会儿,咕嘟咕嘟又冒一串泡泡,在水下潜上个把时辰不成问题。

刚来渔场时,这里只有七户人家,都是在乌梁素海周边草场放牧的蒙古族牧民。那时的乌梁素海里水鸟和鱼多得超出想象。多到什么程度呢?水鸟多得飞起来遮天盖日,落到海子里见不到水面。鱼呢?那就更多了,套马杆插在水里,生生不倒——鱼多呀!把套马杆挤得立在水里了。瞧瞧,那阵势,那情形。啧啧啧!大鱼也多得是,1969年那年,张长龙还捕过一条两米多长的大鲤鱼呢!手抠着鱼鳃把鱼背在身上,鱼尾巴像墩布一样在地上扫来扫去的。啊呀!乌梁素海的鲤鱼就是好吃,舀海子里的水炖鲤鱼,那是河套一带远近闻名的美味。王八也多,大的王八有脸盆那么大。捕鱼要用“箔旋”布阵,俗称“迷魂阵”。张长龙是布阵的高手,布完阵,只消掏出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装上一锅子圐圙布伦烟叶子,吧唧吧唧吧唧,吸上几口,吧唧吧唧吧唧,再吸上几口,就可收鱼了。冬天用冰穿打冰眼下网捕鱼,那场面也很壮观。鱼冻得直挺挺的装到驮子上用骆驼运到包头去卖,换回布匹、盐巴、陈醋、白酒和砖茶。餐餐有鱼虾吃,顿顿有酒喝。那日子,那时光,美得很呢!

早年间,除了捕鱼,张长龙还在海子里猎雁、猎野鸭、掏鸟蛋。父亲从白洋淀带来的那把曾打过日本鬼子的老鸟铳,到了张长龙手里威力不减当年,不过,那把鸟铳的枪口对准的不是烧杀掳抢的日本鬼子,而是振翅飞翔的天鹅、大雁和野鸭。他的枪法极准,百步之内,一枪一个“眼对穿”。说到那段历史,张长龙的话便格外少了,只是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他的左耳就是猎雁时被鸟铳轰轰的巨响震聋的。他说,这是报应。后来,他的鸟铳被公安部门收缴了,人也险些被带走。现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揣着助听器,双耳戴着耳麦,听力倒也无碍。我几乎不用太大的声音讲话他也能听到。

一个人的出现令他改变了自己的活法。

那个人是一位鸟类学家,叫邢莲莲。作为内蒙古大学教授的邢莲莲带着研究生来乌梁素海搞鸟类调查,请张长龙当向导。邢教授学识渊博,待人谦和。在接触的过程中,张长龙跟她学到了许多鸟类知识,知道了自己过去猎鸟掏鸟蛋是错误的,鸟类是人类的朋友。从此,他成了乌梁素海湿地保护区一个不拿工资的编外管护员。他划着一条小木船整天出没于芦苇荡中,发现猎鸟掏鸟蛋的不法分子,或者上前制止不法行为,或者没收猎具将盗猎者扭送到森林公安派出所接受处理。起初,人们以为他是“吃官饭”的管护员,惧他三分。后来知道了,他不过是个编外的管闲事的人,并无执法权,便不再把他当回事了。那些混混们还笑嘻嘻地送给他一个外号:鸟长。

鸟长,鸟长,鸟长。这两个字用河套话读出来并不怎么好听,何况,张长龙知道,那些混混们给他起这个外号心里是啥意思。可是,张长龙一点也不生气,鸟长就鸟长,鸟长也是官啊!

“鸟长?”“唉,是我。”

“鸟长吗?”“唉!是我,我是鸟长。”张长龙笑嘻嘻地答应着。

鸟长是什么级别的官呢?股级?科级?县团级?还是司局级?张长龙的脑子里莫非注进水了吧。鸟长管的不是鸟,是管打鸟主意的人哩!管人?呸!呸呸!有那么容易吗?那些戴大檐帽挎六四手枪,屁股后面挂着明晃晃手铐的警察管人都管不住,就凭你那点儿打鱼摸虾识鸟的本事,还能管住人?张长龙,你回家照照镜子吧。家里要是没镜子,你就一猛子扎到海子里呛几口水,清醒清醒吧!

真是灌进水了。

张长龙不但不清醒,脑子里的水反而灌得越来越多。他把家里的十几亩苇滩交给儿子照看,自己一头钻进芦苇荡,不见了踪影。

张长龙在芦苇荡里搭了个窝棚,安营扎寨了。他每天都划着小船,在海子上巡护,机警的眼睛瞪得大大,神出鬼没的样子就像当年白洋淀里的雁翎队员。只是孤单单的,手里缺少壮胆的家什。唉,要是那杆老鸟铳还在手里就好了。

幸亏,裤腰里还掖着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乏了,掏出圐圙布伦烟叶子,装进白铁烟袋锅子里,点燃,吧唧吧唧吧唧,吸上几口。累了,掏出圐圙布伦烟叶子,装进白铁烟袋锅子里,点燃,吧唧吧唧吧唧,吸上几口。困了,掏出圐圙布伦烟叶子,装进白铁烟袋锅子里,点燃,吧唧吧唧吧唧,吸上几口……三伏天,芦荡里的蚊子巨多,却没有一只敢叮鸟长张长龙的。他的那杆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是他驱蚊的秘密武器。未及近前,蚊子们早被白铁烟袋锅子里散出的那股烟袋油子味儿熏晕了。

哗哗哗……哗哗哗……一片水域里,一对疣鼻天鹅正在觅食。瞧瞧,那白净的羽毛,长长的脖颈,在水面上形成的弧线多美呀!张长龙赶紧按灭白铁烟袋锅子里的烟,泊了木船,猫在芦苇丛后面静静观察。

张长龙从邢莲莲教授那里得知,疣鼻天鹅又名哑声天鹅。它的叫声沙哑,并不尖利。疣者,就是鼻端凸起的肉球球,所以,疣鼻天鹅也叫瘤鼻天鹅。这种天鹅体形大,个体重,有“游禽之王”之说。它的特征鲜明,嘴是赤红色的,在水中游动时,脖子常常弯成“S”形。在天鹅中,要数疣鼻天鹅最美了。远远看去,在水面上漂浮的疣鼻天鹅如同身披洁白婚纱、涂着红唇的新娘。据说,俄罗斯芭蕾舞《天鹅湖》中模仿天鹅的舞步,其艺术灵感就来源于疣鼻天鹅戏水的场面哩!

哗哗哗……哗哗哗……两只天鹅互相追逐着,水面上溅出无数水点。水波跟着水波,一圈一圈向四周扩散着。可惜,那些水点和水波有些污浊,粘稠稠的。水面归于平静,疣鼻天鹅用自己长长的喙清理着羽毛上污渍。

忽然,两只疣鼻天鹅警觉起来,伸长脖子向芦苇丛中打量着什么。张长龙定睛一看,在离自己几米远的苇丛后面探出黑洞洞的枪口,正向天鹅瞄准呢。说时迟,那时快,张长龙从木船上一跃而起,扑向那个持枪人。嗵!嗵!枪口对着天空响了。扑啦啦……两只疣鼻天鹅飞走了。

“干什么,你?是湖匪吗?”

“我不是湖匪,我是鸟长,不准你打鸟。”

那个持枪人是有来头的,是旗里某个部门的头头。他是专门开着一辆越野车来打猎的。不想,却让张长龙坏了兴致。他说:“我是某某单位的什么什么长,想吃天鹅肉,你走开,别碍事。”张长龙说:“你别打天鹅的主意,我不管你是什么什么长。要吃天鹅肉也行,可你必须先吃我的肉。”那位头头说:“你找死吗?”张长龙笑了,说:“是啊!就是想找死,不然你怎么能吃到我的肉呢?”那位头头咔咔两下又装上了子弹,拿枪对准他的额头。那是一支双筒猎枪,枪筒锃亮锃亮的,透着寒气。张长龙拿出那杆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不紧不慢地装上一锅子圐圙布伦烟叶子,点燃,吧唧吧唧吧唧,吸上几口,噗地把烟吐出来,说:“你们这些什么什么长,开着公家的车,拿着公家的薪水,却不干公家人该干的正经事,打鸟猎雁,捕杀天鹅,祸害野生动物,这是违法的啊!我的老鸟铳都被收缴了,你的双筒猎枪是哪来的?你有持枪证吗?告诉你吧,你的车号我已记下了,别看你现在耀武扬威,过些天就会有人找你了。”

终于,双筒猎枪的枪口从他的额头无力地移开了。持枪人立刻变成一副笑脸,笑嘻嘻地说,逗你玩呢,别当真呀!呵呵呵!

张长龙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圆圆的印儿。

张长龙告诉我,其实那些当官儿的并不可怕了,只要你抓住他的软肋,他一准就软了。张长龙说,最难对付的倒是那些投毒的人,因为很难现场抓到他们。

那年秋天,张长龙在巡护时,发现有人在芦苇荡中投毒,毒死了不少野鸭。投毒者藏在苇丛中不露面,根本抓不到。怎么办?张长龙心生一计:假扮渔民在海子里撒网捕鱼(他本来就是渔民),然后故意把船摇进芦苇荡,捡拾被毒死的野鸭。投毒者在苇丛后面露露头,缩回去了;再露露头,又缩回去了。张长龙瞥了一眼,不言语。他弯腰捡起一只野鸭子,扔进木船里,嘴里叨叨着说,晚上红烧野鸭子肉,可得美美喝几壶啊!弯腰,再捡;再弯腰,再捡……数了数,整整三十只野鸭子,他假装心满意足了。他躺在船头,掏出圐圙布伦烟叶子,装进白铁烟袋锅子里,点燃,吧唧吧唧吧唧,吸了几口,一缕一缕的青烟向芦苇荡里散去,散去。他知道,那些投毒的家伙就在附近的芦苇丛中猫着呢。仰躺着的他,跷起二郎腿,嘴里哼出了酸曲——

小妹妹和哥哥脸对脸/双身身挨住肩并肩

这样的情景你说倩不倩/你说倩不倩

红圪丹丹嘴唇粉圪蛋蛋脸/好像一朵花

巧个嘟嘟小嘴说的奴话话/亲死哥哥咱

细皮皮嫩肉肉水淋淋的眼/说话带笑脸

年轻人看见妹妹心里就甜/不知该怎间

久旱的庄禾苗苗杆瘦叶子稀/就缺一池水

哥哥我白明黑夜睡着梦中想/怀中抱着你

哼完酸曲,他用力吧唧几口烟,吧唧吧唧吧唧,然后将白铁烟袋锅子里的烟灰在船梆上磕了磕,烟灰就纷纷落进海子里了。他把那杆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掖到裤腰里,嘴里说道,收工喽!就要划船往回去。终于,芦苇丛中的人憋不住了,呼呼呼呼地站出来了。好家伙!齐刷刷四个。

“哪里走!是你的野鸭子吗?你就敢拿走!”

“不是我的,可也不是你们的呀!无主的野鸭子我怎么不敢拿走?”

“嗨!狗日的!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怎么不是我们的,是我们刚刚毒死的!”

“好!有种!再说一遍!”

“是我们刚刚毒死的!野鸭子是我们的。狗日的,你还要抢不成?”

“行!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你们的野鸭子,我还给你们,不过不能在这儿给,你们得跟我去个地方啦!”

“哪儿呀?”

“森林公安派出所。”

四个家伙,眼里闪着凶狠的光,向他围拢来,并蹭蹭窜到他的船上,抢夺野鸭子。张长龙未等那四个家伙站稳,用脚使劲一晃,就把他们晃进水里。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接着,他掏出那杆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一个一个敲他们的脑壳,“叫你们投毒,叫你们投毒”。四个家伙在水里哇哇哇乱叫。

这时,保护区管护站站长杨军带领几个管护队员及时赶来,那几个家伙乖乖就擒。从此,在乌梁素海,鸟长张长龙的名字令盗猎分子闻风丧胆。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纷纷来采访他,张长龙成了远近闻名的名人。许多专家来乌梁素海考察鸟类,许多摄影家来乌梁素海拍片子,都指名请张长龙做向导。考虑到张长龙没有工资,家庭生活也比较困难,于是,乌梁素海湿地保护区管理局做出决定,允许张长龙做向导每天收费100块钱。不过,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告诉我,他挣的那点钱大部分都买药给疣鼻天鹅及其他生病的鸟治病了。唉,这个鸟长啊!

“狗日的,不让我们猎鸟掏鸟蛋,他却做向导赚钱,把他扔进海子里喂王八!”盗猎分子放出话来。张长龙闻知,哈哈哈,乐了。要是乌梁素海还有王八就好啦!

一个燥热的中午,乌梁素海上空旋飞着的天鹅突然哀鸣起来。原来芦荡深处,升起一股浓浓的烟,张长龙的窝棚被人点着了。腾腾腾,一把火,眨眼间便把苇草和香蒲搭成的窝棚烧得精光。好险啊!当时张长龙若不是在海子上巡护,或许真被烧成灰了。张长龙未被吓退,他割了些芦苇和香蒲,又把窝棚搭起来了。

“有我张长龙喘气,你们就别想打乌梁素海的主意。”张长龙咬咬牙说。

唉,乌梁素海一定是出了问题。

打乌梁素海主意的人,个个憋得都快疯了。

我是在一只游艇上见到张长龙的。

他的皮肤黝黑黝黑的,小平头,脸上满是皱纹,像是陈年的核桃一样。他穿一件灰色的短袖T恤衫,口袋里放着个助听器,裤腰里掖着那杆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眼神中隐隐地透出一种忧郁。

这几年,张长龙是越来越不开心了。他的不开心源于乌梁素海的水。乌梁素海的水质是越来越差了,由于工业废水、农业废水和生活污水的涌入,乌梁素海迅速富营养化,淤泥越积越厚,芦苇不断疯长,黄藻不断疯长,水域面积缩小,海子的底儿抬升,平均水深已经不足一米了。“这是怎么啦?”张长龙自言自语,乌梁素海一定是出了问题。

乌梁素海要成为死海吗?在他的记忆中,乌梁素海的水是流动的。它接纳了上游灌区浇灌农作物排下来的水后,经过自身的生物净化,又排到黄河里了。如今,乌梁素海的水怎么就不流动了呢?酷暑的天气里,海子的水面上还弥漫着一股股隐隐的腥臭味儿。唉,乌梁素海一定是出了问题。是的,采访过程中,我的确闻到一股腥臭味儿。同时,我还惊讶地发现,在我想象中那一望无际的碧绿湖水,实际上已经被污染成黑红黑红的颜色,湖面上偶尔还能看见漂浮的小小的死鱼。那小小的鱼,是鲫鱼,长不过一寸。当地人,或者知情人,是从来不吃这种鱼的。张长龙说,乌梁素海仅有这种小鲫鱼了。张长龙说,怕是用不了多长时间,连这种小鲫鱼也要绝迹了。

说话间,我们的游艇已经驶入一处相对宽阔的水域。

只见海子的深处,生长着团团簇簇,如丝如棉的黄藻绿苔,像是一张巨大的海绵覆盖并充塞着水面。如果不是按照事先割出的水道穿行,我们游艇的螺旋桨怕是早被黄藻绿苔裹住了。当我们乘坐的游艇在水道的汊子里拐弯折返时,螺旋桨所搅起的那夹杂着黑色淤泥的层层黑浪,散发出一股股酸腐刺鼻的腥臭味儿。活水变成死水喽!

唉,乌梁素海一定是出了问题。

活水变成死水的原因是什么?乌梁素海湿地保护区管理局局长说,活水变死水的主要原因是利益驱动。一些外地商人承包租赁了乌梁素海周边的芦苇滩地,大面积经营芦苇。为了让那些芦苇长得更好,卖更多的钱,那些苇商们就雇人筑起一道一道的土坝,把水放进来,却不放水流出去。特别是乌梁素海的下稍,都被这样的土坝一道一道地分割了,本来是流动的活水,都成了死水,芦苇在死水里疯长,生活在死水中的疣鼻天鹅和野鸭、大雁等水禽却不断地出现死亡现象。虽然政府发文明令不准筑坝,保护区的管护队员也多次现场制止,但由于权属等复杂的原因,苇商雇人筑土坝的行为仍然屡禁不止。

那纵横交错的土坝割断了乌梁素海的喉咙,它能喝水,但无法下咽啊!退一步说,它能咀嚼,但不能让有效的营养保证肌体的健康啊!

张长龙一看到那些土坝,心里就来气。月黑天,他曾偷偷用铁锹把那些土坝掘开一个一个的口子,让水流动起来,可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些口子就又被合上了。他之所以恨那些土坝,是因为土坝里疯长的芦苇阻挡了疣鼻天鹅的起跑飞行。疣鼻天鹅的体重接近鸟类飞行的重量极限。小型的鸟类,只要展开翅膀,双腿用力一蹬,就能很快飞向高空。而疣鼻天鹅却不行,它个头太大,必须有120米以上的跑道并且通过“九蹬十八刨”,才能产生足够的起飞速度,飞翔起来。

天鹅喜欢在芦苇荡中觅食,可如果芦苇荡太过茂密,没有一定的水域空间,没有“九蹬十八刨”的助跑距离,那么一旦遇有紧急情况,往往就会给它们带来致命的灾难。

美,常常是面临着危险的啊!

这是法国作家布封笔下的天鹅:“天鹅的身形丰腴,线条优美,晶莹洁白,散发着我们欣赏优雅和美丽时感到的那种畅快和迷醉。它的要求很少,只要求宁静和自由。它是水禽中的王。”

乌梁素海是我国著名的“天鹅之乡”。

野生疣鼻天鹅目前在我国仅有一千多只,而在乌梁素海就有六百多只。每年3月末,这些疣鼻天鹅就会准时由南方迁徙到这里。鸟长张长龙掰着手指头说,3月12号到,一天都不差,年年如此。天鹅真是有灵性的鸟呀!4月底,它们开始在芦苇丛中筑巢,接着就下蛋孵化后代了。

在船头,在芦苇荡中,在窝棚里,在瞭望塔上……张长龙记下了十几本“疣鼻天鹅观察记录”,每年都要绘制一张“疣鼻天鹅巢位图”。他把保护区内有多少鸟巢,在什么部位,每个巢中有多少枚蛋,孵化出多少雏鸟,甚至连上一年孵化出的天鹅今年有多少返回来,哪些是第几代成鸟等等都详尽地记录下来。邢莲莲教授说,这些观察记录具有重要的科学价值,是研究疣鼻天鹅生活习性及乌梁素海生态演变关系的第一手资料。我在乌梁素海采访时,翻看过那些浸着水渍,卷着边边的“观察记录”,内心油然生出一种崇高的敬意。

疣鼻天鹅喜食水草,特别是龙须眼子菜和狐尾藻等沉水植物。张长龙观察发现,一只疣鼻天鹅一天可以吃掉方圆二平方米内的十五公斤水草。假如一只疣鼻天鹅在乌梁素海一年觅食二百天,那么就会有四百平方米三千公斤的水草被连根吃掉。一只疣鼻天鹅就吃掉这么多水草,那六百只呢?疣鼻天鹅是净化乌梁素海的神鸟啊!

疣鼻天鹅的巢是用苇叶、苇茎和苇茬子筑起来的,层层叠叠的,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一个的柴堆。如果水面上升,天鹅就用自己灵巧的嘴,咬断附近的芦苇,选择合适的材料,再把巢加高。疣鼻天鹅的蛋个头很大,一般一巢有五到八枚。鸟类学专著说,疣鼻天鹅产蛋最多在九枚。可据鸟王张长龙长期观察,乌梁素海的疣鼻天鹅最多可以产蛋十二枚。瞧瞧,生生比专著上记载的多出三枚。

疣鼻天鹅巢中的蛋上常常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羽毛,孵化期的蛋最需要的是一定的温度,三十四摄氏度是孵蛋最适宜的温度。在孵化期,疣鼻天鹅对水质的反应也特别敏感,水中富营养过猛及难闻的气味最容易导致孵化失败。即便幼鸟勉强出生也多半是畸形,活不了多长时间就一个一个地夭折了。

张长龙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上火呀!嘴上起了个大泡泡。怎么办呢?呀呀呀!怎么办呢?

那天,在乌梁素海疣鼻天鹅核心繁殖区——苏圪尔的芦苇荡中,张长龙掏出那杆枣木杆儿的白铁烟袋,装上一锅子圐圙布伦烟叶子,吧唧吧唧吧唧,吸上几口,吧唧吧唧吧唧,再吸上几口,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什么办法?用“漂白粉”净化水质。

他把白铁烟袋锅子里的烟灰一磕,就急急地去找保护区管护站站长杨军。哪知,杨军也正为这事犯愁呢。张长龙把自己的想法如此如此一说,杨军听后,一拍大腿,说了一个字:“行。”杨军立即向保护区管理局打了个报告,申请经费购买“漂白粉”。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全力支持,次日就把一笔款子批下来了。张长龙主动要求参与投放“漂白粉”的任务。酷暑天,装在船上的漂白粉气味异常难闻,张长龙被呛得差点背过气去。为了减少这种气味对天鹅的影响,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在三平方公里五千亩水面范围,完成一次投放十吨“漂白粉”的任务。啊呀呀呀!每次完成任务时,大汗淋漓的张长龙累得几乎瘫在船上。

然而,当朝霞映在乌梁素海局部净化了的水面上时,望着那宁静安然的疣鼻天鹅,张长龙感到无比的幸福。尽管净化了的仅仅是苏乞尔这块小小的水域。

连续三年,经过“漂白粉”的消毒净化,苏乞尔水域的天鹅幼鸟没有出现一只死亡现象。

天鹅守护着蛋,守护着幼鸟。张长龙守护着天鹅。

疣鼻天鹅的孵蛋时间一般在三十二天左右,母鹅每天除了觅食三两个小时外,其他时间都是静静地卧在巢中孵蛋。当小天鹅破壳出生的时候,母鹅几乎耗尽身上的能量,精疲力竭了。而张长龙一颗揪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这时,他也几乎精疲力竭了,甚至连碰一下那杆枣木杆儿白铁烟袋的力气都没有了。

冬天,疣鼻天鹅不在乌梁素海的那些日子,张长龙是落寞而惆怅的。

唉,乌梁素海一定是出了问题。

乌梁素海冬天结的冰也是黑红黑红的了,那冰有一米多厚,几乎冻绝底了。海子里即使还有大鲤鱼也不能活了,缺氧。一片肃杀凄凉的景象。

疣鼻天鹅去了哪里?飞到南方的某个地方越冬去了。张长龙的心也跟着飞走了。疣鼻天鹅在哪里,张长龙的心就在哪里。

嘎嘎——嘎嘎嘎——这是多么伤感的鸣叫啊!这伤感的声音总是在张长龙的心里回荡。并且,日里夜里折磨着他。

布封说:“在所有临终时深深感动我们的动物中,只有天鹅在弥留之际还在唱歌,用它的和鸣作为它最后叹息的序曲。天鹅发出如此温和、如此动人的音调,是在它行将断气的时候,向生命作凄凉而深情的告别。那是令人悲恸的挽歌啊!低沉哀怨,如泣如诉。甚至在晨曦初露,或者风平浪静的时候,我们还能真真切切地听到。”

或许,有一天,天鹅真的就不来了。

现在的乌梁素海不是早先的乌梁素海喽!

路德维希在他的《尼罗河传》里说:“朝代来了,使用了它,又过去了,但是,它,尼罗河——那土地之父却留了下来。”乌梁素海曾经是那么的富庶和美丽,养育了世世代代的乌梁素海人,今天它自己却出了问题。它的问题,不是它自己的问题,而是我们的问题,正是我们无休无止的滥用水,污染水,不尊重水,不节约水,才导致了水的问题,乃至乌梁素海的问题一天比一天严重。

其实,出现问题的湖泊不仅仅是乌梁素海。

1972年,罗布泊干涸。1992年,居延海干涸。2005年,滇池全湖出现富营养化,严重污染。2007年,太湖蓝藻暴发,引发一场震动社会的水危机。令人忧心的报道,一个接一个。洞庭湖、巢湖、鄱阳湖的生态系统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这是怎么了?江河湖泊的气数已尽?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物与物关系的后面,从来都是人与人的关系。

乌梁素海还有救吗?

乌梁素海的未来,取决于我们今天的认识和行动。

它,或者彻底死掉,或者绝处逢生。

然而,在这个春天,天鹅还是来了。

因为它们知道,有一个人日里夜里盼着它们归来呢!

嘎嘎——嘎嘎嘎——天鹅的叫声从空中滴落下来,张长龙蹲在船头把助听器对准天空。他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老伙计们,终于把你们等来了。他故意不看空中,眼睛眯成一条线。

眼前的乌梁素海仿佛又变成早先的那个美丽的乌梁素海了。鲤鱼、鲢鱼、草鱼、胖头鱼、白条鱼在海子里自由自在地游着,偶尔大个的鲤鱼啪地跃出水面,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又潜入水底了。王八和泥鳅最喜欢在沼泽地里拱来拱去,那里有它们爱吃的蚯蚓和浮游生物。牧人的套马杆插在水里,晃几晃,就立住了,不是它不倒,是鱼多得挤得它倒不了。

红荷、白荷、粉荷静静地开着,煞是好看。栖在开着米粒般白花的菱角叶子上的青蛙呱呱叫着,把睡莲也唤醒了。蜻蜓赶来凑热闹了,三三两两的,这个落下去,那个飞起来。芦苇照旧是茂盛的,如墙如帏。芦苇边上是草滩,如毡如毯的草滩,直铺到阴山脚下,直铺到土默川边边,直铺到乌兰布和沙漠腹地,直铺到乌拉特草原。

在芦苇荡中间是一片开阔的水域。野鸭子嬉戏着,溅起一串串的水花。接着,呼啸飞起,在海子的上空盘旋两圈,就似暴雨一般,啪啪啪地砸到乌梁素海的另一边去了。

嘎嘎——嘎嘎嘎——天鹅,疣鼻天鹅出场了,这是乌梁素海真正的主角。它是那么的优雅和美丽,令我们的视觉畅快而迷醉。

乌梁素海本该是这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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