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口立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荆钗布裙，脸上已镌刻上风霜的痕迹，唯有嗓音，哪怕是怒气勃发，也浅浅柔柔的，连只猫都吓不醒。
是故青年一听这声儿，便知道来者何人了，身子还没转过去，已然笑道：“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七大姑八大姨那些没良心的，也就有大娘您这热心肠。”
妇人怒气未消，重重一哼，声却卷进微风，转眼散了。
青年哈哈乐道：“我都没气，您又烧的哪门子火？留点力气，走，去您那蹭饭去！”
妇人这才抬头，见青年确是洒然，轻轻一叹，道：“你这小九，大娘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妇人姓柴，乡里都称其柴氏，亦或柴娘，青年“开窍”前，懵懵懂懂，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傻子，而一个傻子能在二十来年间，活得安安稳稳，没病没痛，便是这柴氏的功德。
“唉，乡里乡亲的，哪怕是积些阴德，也不至于做事做这么绝啊？一些锅碗瓢盆罢了，值几个钱？要了她们命还是怎的？真是愚不可及！”柴氏在前面走着，一路就这么絮絮叨叨个不停，可架不住声音轻，青年就落后半步，却也听不全乎。
不片刻，一行人便来至另一处院子，较之青年住的地方可要洁净太多，柴氏朝屋里一指，道：“先坐着，饭已经做好了，就剩端桌了。正好，包子蒸得多，本是留着准备多吃几天，你们这一来，就当一顿吃了。”
青年自然没脸照做，跟着柴氏一起进到厨房，帮衬着做些事。屁股后面那七个娃也相继跟来，盛菜的盛菜，舀汤的舀汤，便连最小那个，也抓了个鸡蛋，捣着两条短腿往屋里跑，忙得不亦乐乎。
柴氏一边掀起蒸笼，一边隔着腾腾白雾朝院子里张望，末了又开始感叹：“爹妈都到城里务工，一年半载也回不来一趟，娃就撂给老的养着，没老的，便丢给亲戚，但亲戚家那些壮的、年轻的，哪个不是在外面赚钱？到头来，还是丢给老的，但如此一算，便隔了一层亲，时日短还行，日子一长，谁愿意用心？毕竟不是亲孙儿啊！”
柴氏低下头，瞅了瞅包子皮儿，又将蒸笼盖好，刚欲端出锅，旁边伸来一双胳膊，柴氏也不见外，便停了手，转身去拿碗筷，嘴里则仍是没得闲，“你这虽说是一大小伙子，也开了窍，但懂了和会了还是不一样，特别是你这身子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个饭也不会做，按常理，自己都顾不住，谁又愿意跟着你过活？但瞧瞧，瞧瞧，仅是见了两回，这些娃便不愿走了，天可怜见，小孩做事，最是随心，想想，这得是在那边遭了多少罪？唉！也就是以前的你太难伺候，我这实在没旁的心思，也没余力，否则……”
一直等到了饭桌，当着孩子面，柴氏才算转过话题，开始招呼众人吃饭，不过招呼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旧事重提：“小九这事做得不错，没白瞎了大娘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大娘见识少，别的道理不懂，这大半辈子活下来，也就琢磨出两个事，这一个，就是做人得有良心，不是叫你做那烂好人，但起码得懂得感恩。”
柴氏一瞥青年，道：“别以为大娘说这话，是要挟恩图报，只是说，这懂感恩的人，必然是有良心的。”
青年叼着包子咧嘴一笑，含糊道：“哪能呢！”随即就着汤将包子咽下肚，又问：“不是琢磨出俩事吗？还有个呢？”
柴氏笑笑，正欲开口，余光中忽然瞥见橙娃沾着汤水在桌上涂涂抹抹，顿时恼了，一巴掌拍过去，斥道：“胡闹啥呢？脏不脏！”
橙娃也不害怕，嘻嘻一笑，缩回手正经吃起饭来。
柴氏这边拿起抹布，探手欲将那桌上的汤汤水水擦干净，下刻忽又一怔，原来那汤水竟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青年察觉有异，探首一瞧，也是一怔，旋又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
此时柴氏已将那两个字抹去，却也因此又唤起了情绪，冷哼道：“一群愚妇，到现在能知道你此‘酒’非彼‘九’的有几个？大字都不识一个，又有啥资格瞧不起人！”
“我知道我知道！”橙娃忽然抬起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温冷的温，饮酒的酒，对不对？我刚刚写了的！”
柴氏微微一笑，赞道：“对对，橙娃可比那些愚妇聪明多了！”
橙娃得意地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红娃，笑道：“还是爷爷教得好！”
柴氏神色一滞，扭头瞪了一眼青年，对这“爷爷”的称呼她是早有异议。
青年讪讪一笑，道：“不就一破名字吗？哪来那么多说法！唔，我吃好了，出去转会儿，消消食！”言罢将碗一置，落荒而逃。
……
按照乡里的传闻，早年间温家在湾泠乡也算一家大户，人丁兴旺不说，人才也是不少，在这凡世间，颇有一番事业，可惜，后来惹了仇家……其实，这本也不算什么，家族之间，互有龃龉再平常不过，但坏就坏在那仇家族中竟出过仙道中人，这一来，仙凡之差，不啻于云泥之别，结果自然是闹得家破人亡，剩下一些残丁，也被赶出了湾泠。
俗话说得好，大难临头各自飞。那时候温家已经名存实亡，人人自危，哪还顾得了其他？许是因此，在温家残余各自逃窜后，乡里人竟在温家祖宅里发现了一名弃婴。后经邻里相认，乃是温家二房之后，因为行九，乡里人便小九小九的唤着。
再后来，便是发现这温家小九年近五岁仍不会讲话，整日里痴痴傻傻，只会吃喝，连拉撒都要人帮衬，渐渐地，那可怜他的人家也不愿再养，就此弃在乡中，不时有人赏一口饭吃，此外便任其自生自灭。
直至柴氏回乡定居，看不过眼，收养回家，这才算停了三年之久的百家饭。
不过这些，对于此刻行出院子的青年来说，连过往云烟都算不上。之所以会去打听，也纯粹是当个消遣，而唯一令他没想到的是，则是剧情竟会这么狗血，是以再往深了探究，比如那仇家是谁，温家残余的踪迹云云，便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致。
至于那名字——温九改为温酒，就更是兴之所至，随手为之，反正叫什么不是叫，反正……叫什么他也反应不过来。
沿着小路晃悠半晌，青年渐感无趣，手指下意识划划点点，总觉得手中缺个长方形的物件，心里便有些烦躁，索性一转身，朝自己那破院子行去。俄而，行至院中，青年院门都懒得关，径直走向里屋，仰头倒下。
身下，是一张铺了三层厚褥的大床，身侧，是整洁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薄被。
青年阖起双目，静躺片刻，忽又睁开，大喊一声：“风来！”顿了顿，“电来！”随即探手一挥，目标直指墙角的簸箕，沉声道：“动！”
略微一静，青年呵呵冷笑两声，吐了句脏话，随即闭上双眼，嘀咕道：“睡觉！”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话音未落，青年眼前一花，骤然来到一片广袤土地，朵朵不知名的巨型白花遍野都是，而最诡异的，则是天上地下无处不在的七彩光晕，一缕缕、一道道，混乱纠缠，难解难分。
青年呆愣良久，猛然回神，低头一瞧自己，又是一惊，只见全身上下黑乎乎一片，竟是如那光晕一般，呈流体状。
——梦？
青年心忖，转眼却又否定，睡也没睡这么快的，即便是睡着了，睡眠又极浅，那也仍旧不是现实，梦里那种支离破碎荒诞不经的模糊感，与当下思维清晰的感觉完全不同。
青年猛地思及自己躺在床上那一番中二操作，加上某位上仙的言辞，不由心下一动，已是隐隐有所猜测，接着也不知涌起的是一股什么心情，总之五味杂陈。但转眼，即又化为一片新奇。
既来之，则安之……慌个卵子？
青年微一动念，欲探出手，应是代表他的黑雾之中悄然延伸出一缕触角，顷刻之间，即化为手臂与手掌。青年呵呵一乐，还挺智能？遂干脆于转念间，将整个身子都幻化完成。
青年抬起手，摸了摸脸，眼前顿时一阵漆黑，尽是烟雾，不禁恍然，看来是没有实体，更谈不上触觉。接着又转向身边的七彩光晕，只见黑雾凝成的手掌划过光晕，七彩如水流动，形成一丝稍纵即逝地动荡，下一瞬，便又恢复到毫无规律的混乱当中。
青年试了片刻，皆是如此，便又前进两步，摸向一朵白色巨花。孰料尚未触及，仅是指尖临近花瓣，那朵白花即迅速枯萎，再转眼，已是凋零殆尽。
如是尝试数回，依然如故。
青年不禁自嘲，我莫不是有毒？下刻抬首四处张望，眼见此地除了白花，便是七彩光晕，好似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可再尝试……然而青年自小所接触的、所形成的观念中，只要不涉及道德与某些规则，一向是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没什么框框架架。
因此奇思一起，下一刻……他便陡然飞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