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也无非是侧面来说江南的好,江南山山水水的濡染和浸润,才生出了那么多温柔婉妙的故事,即便是疼痛,也有着江南蚀骨的美。
那个文士就这样想象着心上人,在江南,采着莲,凄伤地想着游宦他乡的自己。
手中的莲无人可赠,心中的思念无人可诉说。
他明白着她心中的伤痛,美丽的来自江南的思念的痛。
随着这痛的牵引,他不自觉地走入她的内心深处,他似乎看到,她正泪眼盈盈地在想象:她远方的丈夫,此刻,无限憔悴,回望着妻子所在的江南,然而,眼前只是漫漫的长路和烟云浩渺的远方,他独自怅望,无比忧伤。
这样的想象,让她心痛、心碎。
异乡的风无情地掀起他的衣襟,他看到她在如此想念他,他的心也碎了。
一个是手持红莲,深情思远,身后是舒卷的荷叶,艳丽的荷花,她落寞忧伤的面颜在江南水天之下,显得那么凄清孤独。
一个是云烟渺渺的洛阳城阙上,长风浩荡,鼓起他宽大的袍袖,他返身回望江南的身影,一闪而逝,那样的愁苦悲酸。
文人诗毕竟不同于民歌,民歌的直白朴素到了文人这里,便成了九曲回肠,不容易看懂。
他要写的无非是自己游宦洛阳,对家乡和妻子的思念,但他不直接写,却写身在江南的妻子对自己的想念,即使是写妻子对自己的想念,还用《诗经》中委婉的写法,那么神奇地一转,便让她似乎看到他也在远方怅望思念着她。
这种委婉的写法来自于《诗经·周南·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一个采着卷耳的女子,神思恍惚,半天也没把身边的浅筐装满,因为她在思念着行役途中的他。或许是思念太深,她似乎穿越了时空的阻隔,看到了行役途中的丈夫,看到他疲惫不堪,停下了马儿,忧伤地饮下一大杯酒,来排解对家乡、对她的思念的痛。
只不过是绿油油的卷耳和一个思妇,在民歌里却成了两厢思念,借助于时空的力量,让她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他,让她看到了他的倦,他的酒,他的伤。
其实,她如何能够看到呢?这不过是一种希冀,让人类千回百转的真爱的力量能够超越时空的阻隔。
就像这首诗里采莲的女子,她也是看不到洛阳游子伫立怅望的身影的,这不过是一种希冀,但正是思念太深挚、太悲伤,才有了这样神奇的力量,穿越时空,于是她看到了他的悲伤。
虽然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但隔着千重山万重水,四顾茫茫,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在这样静寂的心与心相望的天地里,幽幽响起了一声凄然的浩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浩叹来自于他的心,也来自于她的心,这是相隔万里,却阻隔不了思念对方痛苦伤感的交鸣。
她听见了,他也听见了。
一种忧伤,两处断肠。
这让我想起了小山词中的那一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恐怕这一句最是贴合这首词中的相思之痛。
小山的痛,是真的痛。他是很另类的一个人,他唯一相信的只是爱情。
身为宰相晏殊的爱子,却不愿意加入父亲构建的那个繁华世界,他看到的,不是父亲的荣华富贵,而是父亲的身不由己,看到的是浮华背后“虚空的虚空,还是虚空”。于是,他用词和爱情来逃避那个世界,就连苏东坡来拜访,他也拒之门外;就连蔡京想要得到他的墨宝,他回应的两首词中无一字提及蔡氏。
当男人们孜孜不倦地追名逐利的时候,他沉入只有诗词和爱情的洁净世界里,可是,这样的沉迷也是不能长久的,他十八岁那年,晏殊去世。自此,华屋山丘,沧桑巨变,人在落魄时最能看清人间世态,看透芸芸众生。
他生性旷达不羁,再也不愿留身官场,饱读诗书的他从未参加过科举考试,而在北宋中期,即使高官贵胄之后,不参加科考,也不能被选士入宦的,他只是因为祖上的庇荫做一些闲职,最后在任上未能期满就申请提前隐退了。
这样的一个人,终生支撑他精神世界的便是爱情,便是词了,他用生命来爱,来写词。所写的词当然也是真情挚意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李后主、晏殊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
“以其情胜也”,这的确是小山的至诚之处、动人之处。
这一句是不是写给沈廉叔、陈君龙家的那四个歌女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思念的痛楚与伤重,纤毫毕现。一句“几回魂梦与君同”,说尽了思念的憔悴。
世间,有多少爱只能是痛楚的思念,却不能朝朝暮暮地相守。
秦观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这句话的前提,是相爱的两个人还可以有相聚的机会,尽管不能朝朝暮暮,但还有相见一刻的欢娱与沉醉,苦尽还是可以甘来的。
但是,乱世里,漂泊求宦,两处茫茫,政治上的凄伤,仕途上的渺茫,人心深处便有了太多无法把握的迷茫。求之不得的颠簸仕途中,唯一可以温暖自己的便是尘世中相依相守的感情,却无奈两地分离,不知道何年何月可以回到爱人身边,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够回到爱人身边。
乱世里,太多的变数,生生死死,太多寻常,蹉跎耽搁,也不知道何日才是尽头。
所以,一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才显得那样的凄伤无助。仿佛是两个人泣血锥心的哭泣,却又是那么彷徨无助。
此前遥想的江南、采莲、兰蕙和欲赠的美好,和思念故乡的忧伤,便若曲折的溪流,到了最后,有了巉岩巨石的阻挡,激起了飞流急瀑,发出了震撼心魄的巨响。
这巨响,震得我们无泪,但心实实在在地伤痛。
从前,读白居易的《长恨歌》,也有过这样的痛,倾城娥眉,辗转死于所爱的马前,零落萎地,香消玉殒,谁忍见所爱濒死,身为一代帝王,却不能救她护她,眼睁睁看着她花钿萎地、玉颜不再,只能心胆欲碎。
此后,是长生殿里无穷无尽思念的折磨,方士上天入地所寻得的太真,果真是贵妃吗?不过是给玄宗安慰,也不过是玄宗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生与死,是谁也越不过去的鸿沟,纵使是帝王,也不例外,生死面前,人与人是绝对平等的。
读诗的我们也知道,这种相见是不可能的,但是还是会善良地相信,他们见了,终是见了,爱情有着穿天入地的巨大能量,能够冲破情天恨海的重重阻隔。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所有的痛苦纠结,若凭空划响的裂帛,巨大的撕裂的伤痕上,滴着殷红的血。
其实,我并不太相信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杨贵妃到玄宗身边十年,十年的独霸恩宠,两个人是有感情的,但感情和爱情不是一码事,贵妃初嫁寿王,两个人年貌相当,要说爱情,玉环和寿王产生爱情那才是天经地义。玄宗横刀夺爱,身为臣妾,杨玉环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选择顺从,他们之间能不能产生爱情,那实在是不敢妄测的事。
但是白居易的心里是有爱情的,他曾经和邻家女孩相恋,遭到母亲的极力反对,最后举家迁走,将他心里爱情的火焰生生掐灭。
《长恨歌》里会有多少他心里的爱情的痛楚纠结,借助于唐杨惊艳地呈现?
如果说“此恨绵绵”是裂帛,那么“忧伤终老”便是幽咽泉流。
恨得惊天动地,在天长地久的时间之外,犹自有回音。忧的却是千回百转,在有限的百年之间,肝肠寸断。
原来,十九首中的这一首,所有温柔辗转的埋伏,只是为了让你于静寂中聆听巨大的疼痛。
在浩渺的千年之后,这忧伤幽怨的叹息声,依然听得让人心酸。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