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是写一个粗粗拉拉的樵夫，爱上了汉水之畔的一个游女。他觉得，他跟她之间隔着宽广的汉水，无法横渡，内心忧伤。其实，汉水再宽，一叶小舟，足可渡过去，《诗经·卫风·河广》里面就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的句子，樵夫觉得汉水太宽，不过是觉得他和这个游女之间的距离太大了，俗世间种种的距离，一个樵夫要拿什么去爱一个美丽的游女呢？
同样是汉代，盛世的西汉和末世的东汉，也有着很大不同。盛世里，落魄的司马相如遇到了家财万贯却又新寡的卓文君，一曲《凤求凰》，打动了卓文君的芳心，卓文君便不管不顾地跟司马相如私奔了。
从临鸿到成都的大道上，马蹄扬起的飞尘里，是一对倾心相偎的璧人，他们抛下了世俗种种羁绊，暮色晨光，林花春红，从此是一对神仙眷侣。虽然，后来卓文君还是过不了家徒四壁的苦日子，和司马相如一起回到临鸿，卓文君自己当垆卖酒，司马相如做伙计，也不过是逼着卓文君的父亲拿钱罢了，最终还是逼得老父出血，给了他们丰厚的家资，他们回到成都，逍遥富足。
这也就是盛世，且是才子佳人，似乎什么都可以被原谅，甚至成为传世的美谈，若逢乱世，怕即使卓文君想要私奔，司马相如也没有心思想着风花雪月的相爱相守。
更何况，在乱世里，世事到最后，总有太多的蹉跎。
我想到明末，那也是一个乱世，孔尚任的《桃花扇》，却一时间流传甚广，只因为也是一对才子佳人，侯方域和李香君。
其实，我很喜欢孔尚任的《桃花扇》，虽然后来的戏曲和电影都有《桃花扇》的故事，但是，还是觉得孔尚任的《桃花扇》才是宝鼎里的沉香，袅袅的轻烟里，是可以一嗅再嗅的芳醇。
有人说，王实甫的《西厢记》是部才子书，读来齿颊生香，余味无穷。王实甫确实是文采派的，笔下处处是唐诗宋词的风韵，是花间六朝的唯美，故事也是凄美动人的。尤其是结尾《长亭送别》一折，不过是一场生别，却是花黯云愁，西风凄紧，黄叶满地，说不出的凄凉与缠绵。有一种欲说而说不尽，欲诉却诉不得的别恨幽怀。
李渔说：“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词曲警心，醇香醉人。
当时，初读《西厢记》也曾惊艳过，待读了《桃花扇》之后，才觉得末世的沧桑配上艳美的词句，竟是虞姬颈上那抹新滴的桃花红，能够揉得碎项羽那样莽汉的心，或许，这才是一种极致的温柔与凄怆。
《西厢记》是醅在盛世土壤里的一坛女儿红，《桃花扇》却是开在苍凉末世里的一抹凄艳。
当爱情遭遇了末世的苍凉，会有多少欲渡不能的“河汉”？
《左传》云：兰有国香，人服媚之。所以，她被取名为香君，自幼便被秦淮名妓李贞丽收为养女，待到渐渐长成，“温柔纤小，才陪玳瑁之筵；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便等待有人来梳拢，就是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专侍一人。
复社文人侯方域与李香君一见倾心，两相缠绵，便欲梳拢李香君，但在当时，欲梳拢名妓，须请上当地有头有脸的风流雅士，还须给老鸨一笔丰厚的礼金。侯方域临行匆忙，无力置办，最后杨龙友慷慨相助，才得偿所愿。
当夜，侯方域将一柄上等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送给李香君作为定情信物，扇上系着侯家祖传的琥珀扇坠，还题了一首诗：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这是对李香君的一片挚情，辛夷花再好，到底不如这一树“桃李花”娇艳。
只是，媚香楼里的春意未尽，侯方域得知原来梳拢李香君的钱是阮大铖暗中赠送，阮大铖乃魏忠贤一派，与魏忠贤狼狈为奸，深为复社文人所不齿，后来追随伪明政权，阴险狡诈。阮大铖此举，也不过是想借此笼络复社中人。
香君闻此，立即退还了妆奁，让阮大铖大失颜面。等到崇祯帝在北京自杀，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建立南明小朝廷，阮大铖得势，大肆捕杀复社文人，侯方域只好去了扬州投奔史可法。
一对相爱的人，终是要分开，乱世里分离后，谁知道会遭遇什么。之后是闭门谢客，之后是田仰的强娶，贞烈的香君撞墙明志，感动了杨龙友，他就着溅到扇面的鲜血，稍加点染，画成一幅灼灼的桃花图。李香君最终被送去了南明后宫。
不久，清兵南下，攻破了扬州，南京不攻自破，明朝灭亡。李香君得以脱身，媚香楼也化为灰烬。
我不喜欢电影版《桃花扇》的结局：明灭亡，侯方域降清，与避难山寺的李香君重逢，然而，她无法原谅他的变节，撕碎了桃花扇，与他分道扬镳。爱情也在民族大义和文人气节里湮灭无迹。
孔尚任《桃花扇》的结局里，侯方域没有变节，终得和李香君辗转重逢，只是被一声怒喝惊醒：“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吗？”家国已亡，儿女情长向何处寄托？于是，双双出家。
这样的结局有些悲壮，有些苍凉，有些凄婉和无奈。世事本就是大梦一场，大梦醒来，一切皆空，桃花扇底送南朝，也送情痴。从此，家国风月，了无牵挂。
其实，另外一个结局也是有史可查的，说明亡之后，侯方域和李香君重逢，最终得以结合。不久之后，侯方域去应了清廷的科考，最终未能为明守节，尽管后来他也后悔，不但没有再为官，且给自己的书斋题名“壮悔堂”，他劝自己的好友吴梅村不要去应举科考，可惜的是，吴梅村也没有做到。而留在家中的香君也因为身份暴露，饱受歧视，抑郁而终。
我喜欢孔尚任的结局，世事本如一梦，从此跳出红尘纷扰，未尝不是好事。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爱情，也早就被世事消磨了不少吧。不如，清清净净地丢开手。
《红楼梦》的曲子里说：“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我想，独卧青灯古佛旁的惜春怕也会笑红尘中人，看不透世事纷扰，福祸无常，做了俗世一痴虫吧。
但是，有些事是容不得你喜欢或是不喜欢的，最接近现实，最可能的结局是第三个，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奇遇与突转？生活，尤其在末世，哪里容得下悲壮和意气？更多的是没有波澜与悬念的庸常。才子佳人，在乱世里，也不过是落满了尘灰的珍轴，失去了光彩，陷入可鄙的现实。
爱情的“河汉”，侯方域和李香君没能安然横渡，或者可以说，乱世，本就容不下奢侈的爱情。
所以，那也只能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了。不是不能越过这“一水间”，不是不能倾诉脉脉的情深，怪只怪，末世的文人，连自己都快被溺毙了，哪里还能够泅渡自己的爱情？
有人说，“盈盈”是“满”的意思，是因为河汉太宽，水太丰盛，才无法传递脉脉情意，但前面已经说过是“清且浅”，这里又何至于自相矛盾呢？《文选》六臣注：“盈盈，端丽貌。”“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汉乐府《陌上桑》也有“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这些都是形容女子仪容之美的。所以，“盈盈”于“一水间”的是织女，她和牛郎隔河相视，却不能说话。
之所以，最后是这样一幅画面，美丽的织女望着河那边的牛郎，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能说。
我想，是因为末世里，有多少爱情是能够说出来的呢？有多少爱情是可以平淡地相守呢？爱情，本来就是千疮百孔的，末世，更是“风一更，雪一更”了，风雪载途罢了。
我们不知道，阻隔在这首诗里的女子和游宦的丈夫之间的“河汉”是什么，要让她仰望星空，和织女惺惺相惜。末世里，太多的无可把握，太多的错失和蹉跎，一个渴望着爱情的少妇和一个迷茫彷徨的士子，注定是不能朝朝暮暮的。
我们且祝愿他们两情久长吧。
尽管，即便是久长，也是寂寞多过于欢悦，但末世里的心，哪能没有这一点温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