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里，一地的凄凉无法清扫，那就任我放纵吧，放纵于一场白日梦里，佳人如玉，我心似水，是谁不小心倒映在我的波心？
东城高且长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沈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人生若太过失意，只能寂寞地做一回白日梦了。
想必此诗中的文士，也是洛阳的失意人，往往失意的人，会选择漫无目的地漫步，一个人，是清静，也是逃避。暂时离开熟悉的人群，将自己湮没在人海中、俗世中，或者是寂静的旷野里。
有时候，寂寞，是一个人的欢宴，而欢宴，恰是一个人的寂寞。
这不是文士们文采焕世、风流自许，等闲功名轻取、锦绣前程可期的年代。书读千卷，无可售处，却又不甘心就此埋没，洛阳高高的宫阙之下，是四面八方聚集来的士子，马蹄把帝京的街道踏满了淤痕，无数的希冀在这里会聚、沉积、缓缓地腐败、风化。
漂泊游宦的日子，一个个年轻饱满的生命在消耗、委顿，仿佛是一堆火光渐弱、火星犹在的灰烬，在等待那几乎不可能的重燃。等待太辛苦，前路太渺茫，内心太多的哀伤，却无处可诉，末世是天边行将坠落的斜阳，让人伤感、焦灼却又无能为力。
一个朝代的没落，往往文士们最是充满了挫败、彷徨和无助。进退都是迷茫，对自己人生强烈的无力感和失重感，蔓延进骨髓里，生长出无缘无故的沧桑和失意。眼中所见，心里所思，无不浸染自己的悲怀和愁绪。
于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来到东城门外，也许，那里仍然是累累的车辙，只是，自己当初驱车来帝京那天的车辙已经被重重掩埋。东城门，无言承载着天下士子的帝京梦，他们都曾车马辘辘，意气昂扬地驱车驶过这里，如今，再站在这里，他已经是一个身心疲惫漂泊的游子。
眼前，是高高的城墙，逶迤绵长，直到很远，把鳞次栉比的楼宇，参差错落的人家环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处，首尾相接。“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逶迤相属的岂止是城墙吗？自己的周而复始，单调乏味的生活，不也如此吗？
城墙其实很无辜，它这样环绕绵亘是要给洛阳一份坚固和保护，却无意间成了士子内心挣扎泅渡时的障碍，让士子苦闷。这是心灵与城墙的对话，人心所苦，只好由它来承托。
人心苦在哪里呢？诚如叶嘉莹所说，其实十九首里有些诗歌是可以互相印证的，在《青青陵上柏》中，有“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那些达官贵人们，是高高在上的，他们是一个圈子的，作为一个驱车游宦于京洛的外地读书人，是无法进入那个圈子的，只能是“郁郁”不乐了。这样的读书人是十九首的主角，他们的苦都是一样的。
城墙的封闭和高大坚固，对他们，是一种禁锢和隔绝，将他们隔断在仕宦之外，他们想冲进去，可惜城墙那么高，绵亘那么长，似乎没有希望。他们是在没有希望中等待着哪怕是一点的希望。
在我的印象里，城墙似乎是最坚不可摧的，阿房宫被烧了，圆明园也只剩下了废墟，多少的秦楼楚馆，唐宫汉院，都倾倒在历史的尘烟里。可是，太多的古城遗留下了青砖垒砌的城墙，或残缺不堪，或顽强屹立，甚至，秦始皇修建的万里长城，也留了下来。
在诸多写城墙的诗词里，最喜欢的还是刘禹锡的那首《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山还在，潮仍回，月如旧，似乎一切都未改变，只有一堵月光下高高低低的城垛，无言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城墙缄默，暗换了几朝的繁华？有时候，城墙就是一位睿智的老人，见惯了世间一切的变迁，不动不言，不嗔不喜。
城墙下应该有很浪漫的故事，我记得长安城墙下就有“红叶题诗”的故事，那是唐僖宗的时候，正值“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深秋，年轻的书生于佑在城墙下漫步。
秋，总是让人伤感的，他到御沟的清水里去洗手，意外发现那漂在水中的红叶上题着一首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墨痕依稀，字迹娟秀。
他被深深地打动，竟夜夜辗转，不能释怀，想着深宫里那个落寞忧伤的女子，为何要题下这等寂寥的情怀，他也写下一句“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等到科第不中，落魄到韩永家去教书时，韩永好心地为他牵线，说宫中放出侍女三千，准其到民间婚配，一个叫韩翠苹的女子正住在韩家，愿为二人撮合。
婚后，韩翠苹无意间发现了那片题诗的红叶，问及此事，于佑据实以告，韩翠苹也拿出自己收藏的那片红叶，竟是于佑所题的那一片。两人相对感泣，世间事，竟是如此的巧合，人间竟有如此之缘。
于是，悲喜交集，写下“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其实，很多的浪漫和相遇，也是要等到很久之后才揭开谜题，对与错，悲与喜，谁又能够把握呢？所以，遇到对的人，对的缘，竟也只能流泪感恩了。
十九首中的这个士子，在高高的城墙下，不是沧桑，也无关浪漫，该是无边无际的怅惘和失意。偏偏又是“袅袅兮秋风”的季节，目之所及，是“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秋风在大地上激荡而起，往昔郁郁葱葱的草木，也变得凄凄苍苍，四野茫茫，心野也茫茫。
天地万物的轮回，是一种规律，生命短暂的轮回，不也是一种宿命？桃花依旧，笑在春风里，转眼间，秋叶，便萎谢在枝头，生命短促得让人束手无策。
晏殊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看似平淡的口气，我却觉得，是晏殊的内心经历了无数的痛苦骚动之后，才调匀了呼吸，轻轻吐出了这么一句清香的叹息。
所以，十九首里的诗人也惊叹：“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这是秋风里，目睹草木零落，四季更替，所引发的对时光飞逝的震悚、惊觉。
而此时，蓦然听到一种叫“晨风”的鸟，也在秋风里悲啼，蟋蟀也因生命将尽而哀鸣。晨风鸟和蟋蟀的鸣叫声一直都在。只是这时，似乎是感应到了士子心中的惊悚，和士子的心相互呼应。
秋鸟如此，秋虫如此，人心如此，世间一切生命，何不如此？到了秋天，才去哀叹迟暮，似乎是有点晚了，可遣谁去系住时光，放一切生物于岁月里从容呢？
这里提到了“晨风鸟”，这种鸟，应该最早出现在《诗经·秦风·晨风》里，“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晨风”也叫“鷐鸟”，即“鹯”，也有说，“晨风”即“雉”，朝鸣以求偶。
这首《晨风》，也有两种解释，《毛传》说：“《晨风》刺康公也，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焉。”那么，这首诗，便是政治的讽喻诗了。
但朱熹认为《晨风》是妇人思夫之词。那么，这便是一首美丽的情诗了。写一个妇人思念她的丈夫，她长期见不到她的爱人，抱怨他把她给忘了，甚至怀疑他已经抛弃了她。
虽然，我知道男女情与君臣义原本有相通之处，诗若不明言其意旨，我们也不好妄测。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首美丽的情诗，因为，它是以晨风鸟来起兴的，它的鸣叫声是用来求偶的。且，这只鸟在麻栎、棠棣、梓榆、鹿梨间出没，求偶的鸟，茂盛的树，谁说不关乎爱情呢？
《汉乐府》里有一首《有所思》，也写到了这种鸟：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是《汉铙歌十八曲》之一，铙歌本是军乐，其内容却很庞杂，也有叙战阵、记祥瑞、表武功、写爱情的。这首诗就是写爱情的。
她思念的那个男子，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海之南，她选择了“双珠玳瑁簪”作为信物，用它表达自己的坚贞之心，还觉得不够，又用了美玉去装饰簪子，可见用心良苦，用情弥深。
但是，风波乍起，她听说心上人已倾心他人，这不啻晴天霹雳，爱恋之心，燃烧起愤恨的火焰，将她的理智吞没，她先是折断了信物，再砸碎它，觉得还不解恨，最后把它烧毁了，还不足以消火泄愤，复又迎风扬掉那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