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亡就这样面对面地对视，千百年的沉寂，朝露般的一生，那就纵酒高歌吧，不知道醉生梦死里，能不能找到些许安慰？
驱车上东门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我常想，古时的东门，一定是人来人往，车马辘辘，喧闹异常的。许多的来来去去，得意失意，在这里如云般聚散消弭，携着自己的悲欢，从人海里来，再回到人海里去。
然而，古诗里，太多的“东门”。
“东门”在哪里？这么多关于“东门”的诗，不免很让人混淆。
《诗经·郑风》里有《东门之墠》和《出其东门》，这是两首发生在“东门”的爱情故事，是两首美丽的情诗。
《东门之墠》中东门外的广场旁，一个男子痴痴站在长满了茜草的女子家门前，因为咫尺天涯，无法相见，而苦苦思慕。东门外高大的栗树旁，女子也痴痴站立，如泣如诉，嗔怪小伙子为什么不来自己身边表明心迹。这是相互痴情的美。
《出其东门》里，写的是郑都东门外，三月三上巳节，男女欢会，拔除不祥，美女如云，佳丽众多，美则美矣，可他的心丝毫不为所动，一心一意思念着家中那个穿着白衣戴着绿巾的姑娘。这是专情之美。
《东门之墠》中“墠”指的是平地，当然是东门原野之地，而《出其东门》，其目的地也是东郊的原野，所以，两首诗所写的该是同一地方，就是郑国的都城新郑的东门。
而《诗经·陈风》里，有三首关于东门的，《东门之枌》、《东门之池》和《东门之杨》，所写的也是三首美丽的情诗。
《东门之枌》里，陈国的青年男女，相会游乐于陈国东门之外的宛丘之下，载歌载舞。男主人公觉得那个善舞的美丽姑娘美得像锦葵花，姑娘也对这个小伙子非常中意，送了他一把香花椒。
《东门之池》的故事发生在东门外的护城河边，一个小伙子邂逅了一位沤麻的姑娘，由对歌而叙谈，最后一起坐在黄麻堆旁拉家常，加深了解，从而倾心相爱。
《东门之杨》是写“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一场约会，在东门外的杨树林边，姑娘如约等着心上人，小伙子却失约了，姑娘一直从黄昏等到东方的启明星升上了天空，也没见小伙子的影子，多么痴情坚定的等待啊。
《陈风》里“东门”无疑是指陈国的都城今河南淮阳县城关。那就是说，《诗经》里郑国的“东门”和陈国的“东门”尽管都是一个美丽浪漫的地方，却不是同一个地方。
到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中，有一首《东门行》，收在《相和歌辞·瑟调曲》中。《乐府诗集》和《古诗十九首》所产生的年代是近似的，只不过，前者是属于老百姓的民歌，后者是最早的文人诗。
东门行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糜。
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
“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这里是一个穷老汉为穷困所逼，愤然手持长剑，冲出东城门，与其冻饿而死，不如铤而走险，起来反抗。但还是放心不下妻儿老小，只好从东门回来，一无所获，进门之后环视：瓮中米将尽，老人面黄肌瘦，衣架上没有一件衣服，小儿子冻得直哭，他又要拔剑反身直奔东门而去。
妻子跪地哀求：“别人家富贵，就让他们去享受吧，我只愿意跟你一起过苦日子，看在老天的份儿上，看在你幼小的孩子份儿上，听我一句话吧，今天的做法是不对的啊！”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悲愤地说道：“不，我一定要走，现在走都已经晚了，我的头发都白了、快掉完了，这样的苦日子再难熬下去了！”
安分守己的妇人，铤而走险的汉子，“官逼民反”的现实。这里的“东门”该是“长安”还是“洛阳”呢？我想，洛阳的可能性要大些。
到了《古诗十九首》中，有《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毫无疑问指的是东都洛阳的东城门了。清代王鸣盛的《蛾术编》卷四十有：“汉唐时，州郡多在京师之东，士大夫游宦於京者，出入皆取道东门。”也就是说汉唐时的长安和洛阳，基本是在西边，州郡都在东边，所以，那些士大夫和游宦的士子，出入京都都得从东门过。
那么，东门该是非常繁盛之地。
一个失意的士子，驱车来到东门，他的目光穿越了眼前的繁华，落在远处的郭北墓地上。其实“郭北墓”指的就是邙山墓地，汉代沿袭旧制，死人多葬于郭北。城阳恭王刘祉死，葬于北邙，其后王侯卿相亦多葬于此。所以，洛阳城北的北邙山，就成了丛葬之地。
这个恭王是个挺倒霉的王，活了短短四十三年，却卷入了新莽早期两起叛乱中，落得个九死一生，孤家寡人。
一次是他的父亲刘敞为了拉帮结派，帮他娶了高陵侯翟宣的女儿为妻，可是偏偏这个翟宣的弟弟翟义起兵攻打王莽，南阳的官兵就捉了翟宣的女儿并杀害了她，刘祉也被关入监狱。把他的父亲刘敞吓得不轻，赶紧上书谢罪。那时候，王莽刚刚摄政，也想着安抚刘氏宗室，才没有诛杀他全家。
第二次是光武起兵时，刘祉兄弟相继从军，王莽的前队大夫甄阜将他的家属关入宛城狱中。到汉军在小长安战败时，刘祉不肯屈服，退守棘阳，甄阜便将他的母亲、弟弟、妻子、儿女全部杀死了。
他禀性淳厚，始终朝着宗室的方向，忠贞不贰，深得刘秀的赏识，自此之后，倒是一路官运亨通，光武帝封他为城阳王，赐予皇帝用的车乘、器物、车马、衣服。追谥他的父亲刘敞为康侯。一生中，有了八九年的好时光，但，到底只活了四十三岁，死后谥号为恭王，葬于北邙山。
一个人一生中令人目眩的富贵繁华里，也暗藏着许多常人不曾体会过的惊心动魄和不堪回首。但身前的一切，黄土陇中，便也是浮云幻影罢了。
十九首里的士子，他的眼睛里只有遥望中的邙山墓地，也可见，他的心间有着太多的悲凉。灰心失意时，喧嚣的红尘，熙熙攘攘的东门，便形同虚设。他只是茫茫天地间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
人心是奇妙的，一念既灰，万象皆空。
最后的最后，邙山是永远的归宿，那里一片死寂，是千年万年的死寂，让人生畏、生寒，长风摇荡，万叶翻飞，白杨树在风中萧萧作响。隔得这么远，似乎听不见白杨树叶片翻动的响声，但，心清如水，听见的是心，不是耳朵。
耳朵能够听见的，永远不及心听见得清晰。
那些松柏树长在宽广的墓道两旁，只有富贵的人死去，墓前才有这样广阔的墓道，也许，这正应了那句“富贵如浮云”，死亡把生前的繁华突然尘封，变得了无意义。
东汉末年，士子们在物质生活上是相对充裕的，只是，政治上却举目荒野，找不到出路，空有满腹诗书，没有施展的舞台，就像一个上了战场的士兵，被夺走了武器，六神无主。
可现实是宦官把持朝政，卖官鬻爵，沆瀣一气，使得士子们失去的不但是机会，更是渺茫黯淡的前途，拼命地朝前赶，使劲了浑身力气，却发现一脚踏进一片沼泽地，连挣扎都不能。
心里，只剩下悲凉，人，也变得颓废。
当人直面死亡，或者置身墓前，是极易产生人生倥偬的情绪的。
东晋时候，陶渊明终得归隐田园，羁鸟终于归林，从此，明媚的南山之畔，竹篱茅屋，数丛菊花，所有的快乐和忧伤都变得简单和纯粹，不过是田桑农事。可是，当他路遇坟墓，还是不免悲观失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