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归园田居》之四：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馀。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这首诗是写他携着子侄辈一起，在山林野泽间纵情骋游，漫步在树丛和荒废的村落中，看到了很多坟墓、水井炉灶还有遗迹，桑竹只剩下了枯木朽株，依稀可辨是前人旧居，于是跟打柴的人打听，那些居民都到哪里去了？砍柴的人说，都已经死去了。才知道，那些坟墓里的人，正是从前的村居人。
这让陶渊明很受震动，说：三十年，朝市都变了，这话真是一点不假。“一世”就是三十年。
想他当此时，一定震悚痴立，手扶枯枝，夕阳西下，郊野一片苍茫空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里一定是万念俱灰，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人生是如此空幻莫测，到了最后，一切都要归于虚无。
死亡，让人恐惧和灰心，死亡，也让人触动和深思。
十九首里的士子便用了整整十句，来思考死亡。他看到的纵然是宽广的墓道，墓前的松柏还是显得萧瑟凄然，因为地下是永久沉睡的死人，让他心生寒意，不禁在心里感慨：
人死了，就像坠入了漫漫长夜，沉睡于黄泉下，千年万年，再也无法醒来。
春夏秋冬，季节流转，人的生命就像是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消散无迹了。
人生匆匆，就好像寄宿于旅店，走出店门，就一去不返了。人的寿命，并不像金子和顽石那样坚固，也经不起多少磕碰。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更迭往返，即便是圣贤，也是无法超越生死轮回，长生不老的。
这十句感慨，不过是岁月苦短，人生如寄，寿岁无常，人死便是永寂。
那么，既然谁都无法超越生死，庸人也好，圣贤也好，有一天都会长久地安眠，归于永久的沉寂，化为尘土，那么，该如何珍惜这有限而短暂的人生呢？
这是十九首里，最郑重地思考生死的一篇，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不是唯一的，因为，这样的思考不是从这里开始，也一定不会到这里结束。
这样的思考最早是在《诗经》里，《曹风·蜉蝣》就是对生死的观望：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蜉蝣炫耀它羽翅的鲜洁、羽翼的华丽，蜕变后全身的洁白如雪，这正像曹国的贵族们不知国之将亡，而过着“衣冠楚楚”醉生梦死的生活，但心里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
生命如蜉蝣般短暂，表面的浮华与喧嚣，远不能消除内心的焦虑与不安。
《淮南子》上说：“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又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淮南子》认为蜉蝣有三日的寿命。实际上，蜉蝣的生命远没有那么长，只有三个多小时而已，连朝生暮死都算不上。
它的幼虫在水中孵化，在水中继续生活两三年，然后，来到水上，第一次蜕壳，紧接着就是第二次蜕壳，开始练习飞行，飞行的意义在于恋爱、交尾、产卵，忙忙碌碌，不饮不食，完成后就停下来，安静地死去。
两三年水下的准备，就为了三个多小时阳光下的飞舞和恋爱、交配，然后死去。在浩渺的时空里，人的生命不也如蜉蝣吗？苏轼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人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人生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一辈子不过是须臾之间，只有长江千年万年，奔腾不止，可是，《曹风》里的蜉蝣，虽然活着只有三个多小时，却忙于炫耀自身的羽翅，最后，浑浑噩噩地死去了。可是，人呢？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如果我们肯低头来思考这样的短暂，不对短暂的生命作无谓的浪费，或许，我们会更谦卑、更珍重、更小心地尊重我们渺小的生命。
其实，《诗经》里对生死的观照最动情的句子莫过于《诗经·邶风·击鼓》里的那一句：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一个远征异国，久戍不归的战士，思归不得，对战争的控诉，欲与妻子携手终老而不可得。
当战争的烽烟起时，在远戍的苍凉契阔里，念起俗世里，那一种平凡而朴素的相守，实在是无限悲酸。因为，在战场的恍惚忧伤里，心心念念着回到她的身边，尘世相聚、相悦、相守、终老。
这是先把生死放在一边，在苍茫的时空里回眸，对爱与相守的一种无助的诉求。
生而有所欲，有所求，有所待，这乃是人之常情，一旦放在了烽烟弥漫的战场，就显得所欲、所求、所待是那么飘忽空茫了。
人生短暂，生死难卜，即使不是战场，也如斯。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的句子，写人生短暂，有一种惆怅不已的美。
蒋捷，是一个为时代所误的才子，他生于宋、元交替之际，南宋咸淳十年（1274年）中进士，本该是意气风发、大有可为的。可惜，风雨飘摇的南宋随之灭亡，他空有满腹才华，也只能恨而归隐了。栖息于太湖中竹山岛，恪守气节，不肯出仕，过着飘零凄苦的生活。
他的《虞美人·听雨》，最是能够概括他漂泊忧患的一生：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时，红烛昏，罗帐红，歌楼虽雨，却是春意融融，想必南宋的苟安与奢靡，也让才子沉迷于笙歌正浓处，那时候，他高中进士，正踌躇满志。可到了壮年，国事衰微，南宋日渐式微，大势已去，自己也飘零羁旅，空阔的江面上，雨低云愁，西风吹雁，灰暗冷寂。到了双鬓已霜，宋朝已经灭亡了，自己只愿做一个听雨的僧人，抛开万千的繁华。
原来，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浓缩进一首词中，冷暖自知。
一生，可以短暂到一首词，就做了悲情的注脚。
十九首里的士子，在动荡不安的末世里，想到了生命是如此匆促与脆弱，本想着去学神仙，服药而不死，可是，他眼见那些服药求仙的人，常常被药毒死，便断了这样的念头，只求喝点好酒，穿些好衣服，图眼前的快活，活一天，就快乐一天，哪管以后会怎样。
这和《曹风》里，像蜉蝣一样活着的曹国贵族们有得一拼。这就是这个士子在遥望邙山墓地，在心里百转千回之后，对活着的一种认定，既然不能仕宦报国，那就醉生梦死吧。
很显然，这不是士子们的真心所愿，可是，世事若此，世道若此，哪里有出路呢？只能快活一天是一天了。
末世里，不谈将来。今日已惶惶，他日又如何？
可是，从东汉末年，到三国，到曹魏，到西晋，到东晋，到南北朝，都是风烟望不尽的乱世，士子们对生死的观望和思考，也是起起落落，但总体是归于虚无和玄虚。
因为，朝代安放不下他们的昂扬。
所以，很感动有那么一个人，感动于那么一个春日，郊野风清，平畴如画，高山峻岭，茂林修竹，名士们相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一方面是为了三月初到水边消灾祈福，一方面是名士小聚，流觞曲水，无尽风雅，王羲之写下了《兰亭集序》，说“死生亦大矣”，死和生都是一生中最大的事。
他这句话，是期望如霹雳、如惊雷，震醒名士们的虚无思想，希望他们能够珍惜这短暂的生命。可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他身后的朝代是最沉重的后缀。
但好在，他的话穿越朝代的屏障，一直轰响在文士们的耳畔，明代的张溥回应得最是响亮：“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所有对死生大事的探寻，虚无、享乐、玄虚、归隐、昂扬，都不过是对生命短促的一种醒悟，能够省得，不也是一种郑重吗？
对于十九首里的士子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