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沈三三和沈绵绵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你的姐姐妹妹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巩斐问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的思绪开始混乱,右手又开始有微微的颤抖了。
瞧见巩斐问的手,沈弥的面色也出现了一丝紧张,“又想杀人了吗,这一世你已经杀了那么多的人,巩斐问,你真的没有心,说什么替别人完成承诺,你从来都喜欢这样沽激虚名,到底是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做,你还要害她们一次吗!”
沈弥清楚地记得,巩斐问还是绵绵丈夫的谋士时,就算武功卓绝,也只是出谋划策,最多贴身保护在主公身边,可是每当看见血雨腥风,他的手都会颤抖,似乎克制不住杀人的欲望,这一点在别的皇子谋划刺杀时体现得淋漓尽致,长刀饮血,他如同入了魔一般不知疲倦。
“害她们,你站在什么立场说我害她们,你到底是谁,你们沈家三姐妹到底与我的前世有什么关系。”巩斐问往前逼近一步。
“你想听吗,好,我就告诉你,沈绵就是沈三三的转世,沈珊就是沈绵绵的转世,你该猜得到了吧,可是轮回过后她们根本不记得前尘旧事,就算性格与前世微有相似,但的确不会再想起曾经,也绝不是曾经你熟悉的人了,无论怎样,你不要再纠缠她们了。”
“你知道不可能的,早知如此,你何必眼看着你们的父亲将那块芙蓉红独山玉雕刻成玉玺,有这块玉玺在,我就绝不可能放手,再说,不纠缠她们,那你呢。”既然大家都已经扯烂了窗户纸,巩斐问只想一次性知道全部真相,沈弥将会是这第七世最大的变数,他不可能不在意。
“巩斐问,这玉玺到底是什么,对你而言意味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那样冷眼旁观沈绵绵短短二十一载人生如堕五里雾中,走投无路,她初次遇见你时也不过才我这般大,将笄之年,天真烂漫,就算被人愚弄,她原也不会那般绝望,早早死去的,因为是你,因为信任你,才会到最后那样万念俱焚撒手人寰。”
“而且,为什么,为什么那样对沈绵绵,却又可以转过头来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地陪伴沈三三整整十年,深山孤寺,遐方绝域,那样冷清,那般寂寞,你却可以那样温暖,凭什么,就因为心底的祈盼不同吗,就因为想要你做的事不同吗,可是沈绵绵后悔过的,知道错了的,你凭什么继续以
信守承诺为借口伤害她,凭什么对她们差别会那么大?”
沈弥的声音里已带上哭腔,仿佛她曾经身临其境看着他冷漠无情,一意孤行。
“那你呢,既然沈绵是三三,沈珊是绵绵,却又都已经再世为人不记前尘,那你呢,你是谁,你为什么知道我与她们的一切。”巩斐问继续向前逼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只要知道,前尘往事只有你一人知晓,不管那玉玺对你意味着什么,在我看来,这就是滔天的祸,你离我们远一点。”沈弥终于不再退让地直视着巩斐问,目光灼灼。
巩斐问终于迎着沈弥的目光抓住她仍然握着那块玉玺的右手,“既然你认识从前的我,就应该知道我素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管你是谁,既然你们姐妹三人都有这块玉玺,我就一定会为你们完成一个心愿。”
浅绿色的锦被让大滴泪水泅开,巩斐问却突然愣住了,他从没见过绵绵或是三三会这样默默无声地泪流,可就在这一刻,他看着划过沈弥脸庞的清泪,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愧疚,好似曾经就是他自己漠视沈弥的生死荣辱,铁石心肠。
“你,你别哭。”
“巩斐问,放过我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说话的人却又都愣住了。
一个以为自己不会有这样心软的一刻,别人却不信。
一个以为自己可以冷眼嘲笑不会示弱,别人也没想到。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沈弥,她记得巩斐问原也是舌灿莲花巧言善辩的,不想再去考量他此刻是在做戏还是真的有那么一丝愧疚之心,沈弥觉得,想要打破枷锁解脱纠缠,大概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无牵挂一别两宽吧。
“好,我都解释给你听,若要说沈绵是沈三三的转世,沈珊是沈绵绵的转世,约摸也并不贴切。巩斐问,你信命吗,你这样有太多秘密的人,我不知道是否还要受命运的束缚,但我告诉你,我信命。”
“命运让你画地为牢,同样的束缚,靠自己,能在牢中活得和别人不一样,却并不是走出了牢笼。命运给沈绵画下的牢笼有着沈三三的影子,画给沈珊的牢笼有着沈绵绵的影子,可能是受我拖累,她们才只能被迫接受这样的人生,你看着她们如今是这般模样,是有天性使然的缘故,也是因为有她们今生原定的剧本来完善,我尽力过,也不过大同小异,所以即便她们如今带着你熟悉的人的影子,却也是决然不同,完全无辜的,巩斐问,你明白吗,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应当拥有自己崭新人生的,人。”
”那你呢?”巩斐问看着沈弥低垂的脑袋与锦被上大片氤氲开来的暗色花朵,莫名抬起想要为她擦拭眼泪的手却只能停在半空中。
“我先告诉你,沈三三就是沈绵绵,巩斐问,你忘了吗,你亲手扶上皇位的那人立的新后,是南乐帝国的百年世家沈家家主,一品军侯原配正妻的嫡长女沈绵绵,却也是沈家行三的三小姐,在她被养在深闺不见天日的那些岁月里,她的名字如同被尘封了一般,她好像只有一个代号,沈三小姐,不爱说话的沈三小姐,不爱打扮的沈三小姐,胸无点墨的沈三小姐,手脚粗笨的沈三小姐,都是她,都是她沈绵绵。”
“不过,她爱这个数字。因为她的哥哥会摸过他的头,笑着说我们三三最乖了,最懂事了,最可爱了,哥哥会为了娘亲和我们三三好好努力的。因为她的娘亲临死前曾握着她稚嫩的小手说,好想看到我的三三长成大姑娘,真的,好想。因为她的奶妈顾嬷嬷会在哄着怕黑怕一个人的她入睡的时候喃喃自语,我们三小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能保护自己呢,不过没关系,嬷嬷会保护我们三小姐的,我们三小姐,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一定会有最好的男子来守护我们三三。”
“在很长的岁月里,沈绵绵死得干干净净,只有沈三三才能活着。”
巩斐问瞪大了双眼,他晓得三三一定受过很重的心伤,一定有着许多的秘密,但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是绵绵,他遇见三三是在第五世,遇见绵绵是在第六世,怎么会这样,他很迷茫,不觉间也将疑惑问出了口。
“怎么会这样,巩斐问,我刚才告诉你了,我信命,因为我后知后觉地知道,原来就算没有你,我也始终被关在命运给我画好的牢笼,妄自挣扎,却根本逃离不了。”
“我终于明白了传说中黄泉路为何要有忘川有奈何桥有孟婆汤,记得前世今生大概是最痛苦的事了,人就该一无所知地去奔赴前程,往事都是负累,压得人喘不过气,可为什么,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没有包袱轻轻松松地快活一生,而我,哪怕死了也可以再来一世,哪怕手刃仇人心愿得偿,以为终于能轮回转世,却还是要带着那些痛苦的,绝望的,挣扎的记忆,凭什么,老天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的猜测都是错的,我的姐姐妹妹只是相像,而我是相同,我就是沈绵绵,是那个最愚蠢的沈皇后,那个软弱到自尽的沈皇后,可是你不知道,多可笑,毒药一点也不好喝,饮下时几乎要辣伤了我的嗓子,忍过恶心绞痛终于意识模糊,想着世上再没什么值得挂念,就这样死去也好,可是转头来竟然清醒在娘亲的怀抱里,娘亲的面色是我前世记忆里不曾有过的苍白,是我父亲宠爱的那贱妇在娘亲早产生下我后混在药补食补方子里下的慢性毒,已经深入骨髓无药可救的表征。”
“我的娘亲,她是堂堂的侯府夫人,却只被告知是生下我亏损了身子,连个敢说真话的人都没有,而我又能做什么,带着浸毒的记忆重生人间,回到襁褓之中,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便只能看着娘亲日日憔悴,没过多久撒手人寰,再活一世又如何。”
“巩斐问,记得吗,沈绵绵其实和你学了很多,她的死是因为绝望,并不意味着她还是最初遇见你的时候的那个天真女子。百般筹谋,耗尽心机,我亲手了结了继母的性命,曾欺凌过我,参与到算计我的那些庶出兄弟姐妹,有的被剥夺功名,有的沾染恶习,有的所托非人,有的断子绝孙,我要他们为我本该鹏程万里的兄长赎罪,为我唯一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阿谦,我心中最后的一片柔软赎罪。”
“我只是深闺女子,没能力影响朝局,没能力向那个与我的继母姐妹联手的皇子复仇,可是不代表不能借刀杀人,那个薄情郎最大的成就不过是诓骗了我,拥有了沈府为助力,再来一世,在知晓出身卑贱的他素来谦和无争的面孔下也是谋权篡位的狼子野心时,他的哥哥弟弟们便已经将他好好地玩弄在掌心,皇位,对他而言,遥如天边月,倒不如黄泉来得更近一些。”
“你该疑惑了吧,巩斐问,那个男人的成就,的确是有了沈府为助力,可是真正帮他一步步掌握沈府,改变朝局,登上皇位的,是你,是被称为天下第一谋士的你巩斐问,你该疑惑我复仇的对象为什么没有你,没有你这个罪魁祸首,疑惑如果我就是沈三三,为何见到你的时候却波澜不兴没有复仇了吧。”
“是,为什么,三三她,是很不同的。”巩斐问的手早已垂下,他只是僵直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找他身边的谋士复仇过了,凭什么,巩斐问,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重来一世,但前世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爱过恨过的人,那些争权夺利血腥残忍的事,我都记得,可为什么,我记不得你,为什么除了你还有另一个天下第一谋士,为什么重活一世,我的记忆里却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帮着他欺我骗我谋夺皇位,我甚至能想起和那个人有过接触的点点滴滴,只是那进程比起你慢了很多,大概最大的差别就是,他远没有你那般咄咄逼人,重生后的我的记忆里,一切悲剧依然是我曾亲身经历过的那般发生了,只是我的兄长晚死了一年,我的儿子阿谦,是在登上太子位后又被罢黜,继而被溺死在冬日冰冷的湖中,巩斐问,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巩斐问也想知道怎么会这样,虽然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如果三三是复仇完成后的绵绵,为什么第一次在深山中见到打猎的他时就像认不得她那般,可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明明都是他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做出的事,为什么在三三的记忆里却会被另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顶替。
他抬起下巴,却正好与沈弥嘲弄的目光对上,是的,不是质问,是嘲弄,于是他明白,沈弥的心里自有一个答案。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我的命啊,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不过只是别人没有你那么心狠,我爱的人,我在乎的人,甚至包括我自己,会死得慢一些而已,可这就是我的命,我的牢笼,可以挣扎,却无力挣脱。”
“我的双手沾满鲜血,终于为我的前世复仇,可那又怎样,再来一世,那又怎样。沈家照样倾覆在了党争之中,我的兄长,不再死于你或那个谋士与天子沆瀣一气的算计,却遭受无妄之灾死在了贵妃侄子与世家公子的意气之争中,我的顾嬷嬷,不再死于我那个继母的刻意毒害,却再次为了我,无意中饮下一个被关进家庙的庶姐费尽心机送来的毒酒,我的侍女雪茂,不再死于后宫的勾心斗角,却为了救酗酒过度跌入湖中的我最终溺亡。你看,我就是个不祥之人,若是,若是我的阿谦能再回到我身边,也一定会被我这个没用的娘亲害死,最后,我也只会是一个人罢了。”
“我觉得这人间就像是别人股掌之中的游戏,大概我实在太过愚笨,不合这老天的心意,只能一次次重来,可是我怕了,我也累了,我不想再次自戕,反正又再次了无牵挂了,便遁入深林,找到了一座破败的寺庙,想着在那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了此残生也好,偏偏,我又遇到你了,遇到简直不像你的你了。”
“我没在你面前用过别的功夫,可我偏偏骨子里都刻着你曾教我的鞭法,一生所悟,一生所得,我还未来得及记录下《白日空蝉》的心法便再度撒手人寰,这一次醒来,终于不再是那个噩梦般的地方了。我有了慈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甚至就连父亲唯一的姨娘,沈珊的亲生娘亲,也是个极温柔极体贴的人,多好,如果我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就只是个普通的婴孩,多好。可偏偏我终于拥有了我的两世完整的记忆,我记起了两世完整的,又完全不同的你。”
“在父亲将那三块玉玺当作出征回来送我们姐妹三人的礼物时,沈珊是活泼开心的,就连沈绵的脸上也有一些微不可察的笑意,可是我,你知不知道,接过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好似被人攥紧了,根本喘不过气,我好害怕,非常害怕。我不爱剑,却学了沈家最厉害的绝学七十二路无由剑法,我不求复仇,我只求自保。“
”我开始想悄悄打听这一世还有没有你这样一个人,我想,要么提前杀了你,要么离你远远的,我信命,但我不想再在命运的摆布下与你相遇。可你多有名,多厉害啊,千金阁“第一血煞星”、“剑魔”,我雇佣的人从来有去无回,便也只能一直刻意留心你的消息,躲得远远的,可你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出现在我们三姐妹的面前,我的探子明明说你此刻应该在南瘴之地寻找东西,为什么昨天会出现在那片树林,为什么你还是那个你,我却怎么都躲不开你?”
“巩斐问,沈绵和沈珊与你无冤无仇,我和你就当两世因果一笔勾销,放过我们吧,大不了我们将玉玺转赠他人,你放过我们吧。”
好似说了太多的话,情绪太过激动牵引了伤口,沈弥有些脱力,红色玉玺从她的右手滑落,砸在地上,却完好无损。
“好。”沉默了半晌,巩斐问忽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