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日本，已经度过了五天！
十二月二十五日是回程机票上面打印的日期，正好也是圣诞节……据早上送早点来的老板娘说，昨晚平安夜元箱根下的这一场雪，是今年入冬以来下的最大的一场。
走近房间的落地窗，挨着窗子向外看，叶子目睹一片蔚蓝。历经一夜大雪，窗外的天空，现已恢复了晴朗。
“这场雪……好像是上天特意送给我们的临别礼物一样！”
站在叶子身后的他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靠过来，在他说话的同时，两人的鼻息在冰冷玻璃上反复涂着鸭，但那温热的图案马上又被时间无情地抹去。
（终于……还是得回去了吗？）
面对眼前整面湖景，叶子显得有些感伤，反倒是远方的芦之湖没受到那种情绪影响，仍在一片被雪占领的世界里固执泛着轻波。
“该check out了……”
死亡一般的沉寂持续了一阵子，但该说的话，男人还是说出了口。
在被破坏的静谧里，叶子感觉自己的手被男人轻轻握住，转头一看，他脸上神情带着某种不舍，但也有种不得不起程的无奈！
“是啊！我们的旅行，是该结束了！”
叶子刻意用干脆的语气说，但听起来却像在鼓励自己一样！
上午九时十五分，从箱根汤本开出的小田急线列车，以平稳的高速朝着繁华的东京前进。
坐在面朝西北的靠窗位置，叶子让目光跟随朝阳行走到地平线的尽头；在那里，雄伟的富士山一动也不动地伫立着，彷佛正在接受群山的朝圣。
再一次眺望覆满白雪的富士山，叶子的心情不似三天前与它初见时那样激动而不安！对于那种扁扁平平像被什么夯实过的心情，叶子显得柔顺而无奈。
在同时间，她身旁的男人安静无语。
从后方凝视叶子的男人，视野里看见的除了风景外，还有叶子看不见表情的脸庞。
（这旅行真的是太短暂了！）
望着叶子的背影与向后逝去的景物融为一体，男人一边摇着手中的铁罐咖啡，一边在心中默想着。
所谓的旅行，不都是这样吗？在来时期待，在去时感伤。
相同一段路程只是颠倒了方向，连心情都会像沙漏一样从快乐开始反转为不舍。
“喂！”宛如呢喃，叶子头也不转，突然轻唤着身后的男人。
“你说，我们真的……不联络了吗？……在回国以后？”她的声音若有似无。
“嗯？……”叶子的问题让男人心中一紧。
“不是你这样要求的吗？”他问。
“是啊！……是我要求的！”她悠悠回答，态度让人捉摸不定。
在叶子说话的尾音里，男人喝完手中的咖啡。两个人像是约定好了一样，让气氛又回到令人焦躁的沉闷之中。
（三天……够了吧！）
叶子心里安慰自己。
能与他相遇并一起度过过去的七十二小时，已是这趟旅行中意外的插曲。
（太贪心的话会遭天谴的！）她叹息着。
“嘿……这个位置有人坐吗？”
在列车行进间，叶子的思绪回到三天前。
叶子回想起男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是她刚刚独自一人来到箱根旅行，在搭乘电缆车准备前去远眺富士山时所发生的事！
叶子记得当自己第一眼见到男人的瞬间，她的心竟像遭遇暴风侵袭一样，在错愕中一阵飘摇！
（他……是“他”吗？）
望着前来搭讪的男人，叶子只觉全身血液急速往头上蹿。原因无他，只因男人的面容，轮廓竟和回忆里某道深刻的伤痕那样神似！
望着既陌生又熟悉的男子，叶子的眼睛似乎泛起淡淡的血腥味，身体里某些留有旧伤的部位又隐隐疼了起来！
“你应该也是台湾人吧？”
“你和我一样一个人来箱根旅行？”
叶子记得男人的开场白，但之后男人还说了些什么，她的记忆却已然模糊！唯一还残存在心中发酵的，只有一份从舌根底泛出的苦涩。
一次意外的邂逅，让叶子意外触及一份死去爱情的余温。
那是思念的幽灵？抑或只是叶子自己的幻觉？
（太像了……）
虽然仔细看着男人，叶子可以轻易找出他和“他”之间明显不同的差异，但不说别的，光是那张面容对着自己微笑的模样，就已让叶子有种想哭的冲动！
“嘿！你在想什么？”
从回忆回到现实，经过一个转弯，列车转向东行，原本好像会永远存在的富士山，也在不知不觉间失了踪影。
不问姓名，不问过去，回国以后不要联络……这是叶子答应两人一起旅行时提出的条件。……之所以不希望在他的身份上加上称谓，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思绪保存一份想象的空间。
她还爱着“他”吗？！
（我……爱他吧！）叶子内心无心地呢喃。
曾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让曾深爱过的人从内心里淡出。但眼前男人所给自己的，真的只是孤单旅行中排解寂寞的慰藉？
在过去几天中，叶子一直不断与这个问题周旋着！
“没想什么！”叶子淡淡地回答，回头时刚好面对男人无表情的脸。
“你班机几点？”
“晚你三个小时，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那……等会到了新宿，我们就在那里分手吧！”叶子定定看着他，“你还有点时间，可以到处晃晃。”
“嗯……”男人的眉头微蹙了起来，像微风下的湖面。叶子知道他其实还有话想说，只是隐忍未发。
“也许，以后我们会后悔！”列车已进入市区，叶子看见路旁许多商家橱窗上都有圣诞装饰装点着节日的气氛，只因时值假日早晨，多数店面皆仍紧闭。
“但我觉得这样对我们最好！”她侧过脸对他说。
面对女人的决定，男人一阵沉默……
叶子了解他的沮丧，但此刻叶子想的却是三天前男人曾问过自己的问题。
“不问姓名，不问过去，回国以后不要联络？这是某种游戏吗还是你有其他理由？”
说话的男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而叶子只用暧昧的笑容回应。
那是在高空缆车横越大涌谷时所发生的事情，当时两人之间的关系才刚从完全的陌生人进步到结伴而行的朋友不久。
对于连名字都不肯透露的叶子，男人显得有些无奈！
随着缆车慢慢攀越早云山的高点，从这山望那山，叶子的心为了第一次即将见到富士山而感到兴奋。但在那兴奋之中却透露着对男人刻意的疏远！
在只有他们两人的车厢里，叶子的存在像天边那团白色的积云一样，始终不肯透露在她背后的天空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不是因为相互拥有好感才在一起旅行的吗？
为什么叶子在靠近时又刻意保持着疏远？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啊！）
高空里风势强劲，面对缆车的摇晃，叶子跟着蒙上莫名恐惧。
或许，她是期盼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像脚下数百公尺深飘着硫黄烟雾的山谷一样深奥。
她只想远远欣赏，不要留下明确的足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男人忍不住追问。
“你看——富士山！”
被男人用带着怀疑的等待包围，叶子让自己的眼睛悄悄转移。她刻意将脸转而面向阳光，乍现在远方云雾间锥形的圣山抵挡了一切言语的流动。
“真美！”她赞叹。
在这么美的时刻，叶子希望男人能保持缄默！
甚至可以的话，她希望他从背后紧紧抱住自己就好！虽然她终究没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
“的确很美！”
彷佛了解叶子藏起所有心事的决心，男人放弃了追逐！
他吐出一口悠长的气，仅和眼前这个神秘而陌生的美丽女人并肩，一起凝望远方无言的山丘。
（谢谢！）
背对男人，叶子的嘴角漾起一丝寂寞而感激的微笑，然而对于自己眼角的微湿，她却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离开箱根，到达东京时已近晌午，繁华的新宿车站，人潮像时间一样永远静止不下来。拖着行李的两人来到人行道分歧点，很有默契地同时停下脚步。
“那么……保重了！”
从他手上接下背包，叶子刻意让语气听来不带一丝眷恋。她知道，那些虚无的思念只要挨过离别这一刻，一切就能死了回头的心。
“嘿！”
面对急于离去的叶子，他及时拉住她纤细的手腕。
“你真的……”男人的话硬生生只说了一半，但那语气里的不舍还是露骨地让叶子心痛。
“别这样！”女人的声音透露着哀求。
“连名字，也不能让我留作纪念吗？”
“……”
“对你而言，过去的这三天，到底算什么呢？”男人略显激动地问。
“一场很美丽的梦吧！”叶子缓缓把他的手从自己手上拿开。在两人视线相交的时候，叶子给了他一个好沉静的笑容。
“一场我不该做，却还是做了的美梦！”
（真是绝情的女人啊！）
当叶子转身离去，目送叶子离去的背影，男人静静站立在原地。
（她是不是哭了？）
叶子告别时灿烂的笑靥还留在视觉里，但他更在意的是她刘海下那双迷蒙的眼睛。
“唉！都无所谓了吧！”男人摇摇头发出叹息。车站里往来的旅客一下子就把叶子的身影给吞没，才几秒钟的时间，女人寄放在他手心的温度就已逝去，他连她真实存在过的证据都没有。
在他身处的车站里，离别正在不断发生。
相爱的、相识的人们都在用“再见”预约下一次的见面！
看着往来行人，男人突然感觉寂寞了起来，同时也对身旁那些不带遗憾的离别感到嫉妒。
他在生气！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那么软弱，软弱到连追上去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但同时，男人的理智似乎也同时在告诫自己，他应该就这样让女人离开……就像让叶子在秋天离开枝头一般理所当然！
纷乱的思绪让男人的世界旋转了起来，他将眼神望向叶子消失的方向，良久良久，而一种永远失去一个人的空虚感，终究将他完全淹没、完全击败！
（嘿！你做到了……你做到了……你离开他了！）
当载满乘客的飞机慢慢滑出停机坪，明朗的阳光，从叶子身旁小小的窗户透了进来。
脱下厚重大衣，叶子任凭阳光暴晒在自己苍白的脸上！
那是一张历经抉择之后疲惫的脸，当阳光将她的神情勾勒出来，可能多数人会联想起“迷惘”之类的形容词。
然而随着飞机加速、离地、起飞……叶子的感觉，反而逐渐趋于踏实！
在离开以后，有些人、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有了这样的觉悟，即使情感是澎湃的，人也会因为绝望，而随之冷静下来！
漫长的飞翔，伴随着偶尔的颠簸。
踏上最后一段旅程，她感觉身体里那个熟悉的自己好像也开始苏醒。
再过四小时，她就将回到那个五天前她想逃离的世界。
在旅行中一些被暂时抛在一旁的烦恼，现在似乎又蠢蠢欲动起来，随时等着回到原来的位置就位。
只是，突然间，她想起了他……也想起了“他”，无法抑制地，极其激烈地！
她猛然闭上双眼，试图抵抗两个男人的身影浮现。
但那两张相似的笑颜，却像不甘被遗忘似的，不断在叶子脑海里盘旋。
（真糟糕！）
带着罪恶感，叶子轻咬下唇，把视线停在窗外层迭的云海……对于自己的思绪，她好像有了答案，却迟迟不肯做最后确认！
这场旅行，应该已然达到目的了吧？叶子自问。
带着许多烦恼，只身来到这北方的国度，如今，若以第三人称的观点从旁观看，叶子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一些改变！
但光是改变，是否就能让她的世界恢复到原有的秩序呢？
还有些努力，仍要继续吧！她隐隐这样觉得！
在混乱中，身心的疲倦猛然袭来，叶子逃避似的急于躲进睡眠的怀里。
一些零星的过往片段，像无心间坠落的石砾，落进回忆的湖面，激起淡淡涟漪……
像那晚承受着降雪的芦之湖！
（睡吧！你这片在迷路中找路的叶子！）
她哄着自己，希望自己别太清醒。
飞机仍在飞行，在云层之上，一个永远天晴的世界。
不知还要多久，降落的时刻才会到来……
在降落的地方，有什么在等待着叶子呢？
一段路程的结束，会不会是另一个故事的序曲？
此刻的叶子睡了，而答案，似乎也暂时，不会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