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客厅的灯还亮着,但我看见透天厝二楼老爸的房间已然熄了灯。
将车子停进车库,刚跑完长途的车,引擎盖仍兀自散发着热气。
外面天空正在飘雨,细细的雨丝躲藏在黑夜中几乎看不见,只有透过大门旁那盏路灯发出的光,我才发现原来空气中散布着那么高密度的雨点!
雨天,在南投的秋季并不多见。
本以为这里的天气不会像台北一样笼罩在东北季风之中,没想到阴郁这种东西,竟还是一路跟着我,几百公里的距离也无法将之摆脱。
进了门,耳边那些来自四周稻田的虫鸣声瞬间像被没收了一样,变得几不可闻。只有秋夜的凉意从窗户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看看钟,十二点多了,客厅桌上放着一堆杂乱的报纸和信件,那壶没喝完的茶看来早已变得冰凉。可能老爸又是在等门等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抵挡不住疲倦去睡的!
放轻了动作,我锁上大门,关灯直接走上位于二楼的房间,老爸熟悉的鼾声像是在迎接我一般从黑暗里传来。
房里一切和两天前离开时没有两样,摆满小说漫画的落地式书架和一张购自于IKEA的计算机桌就是全部的摆设。散发淡淡潮味的被子上还有我换下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放着。
我把背包放在地板上,顺手开了桌上的计算机。
“收一下信吧,有首比稿的歌词要请你写。DEMO和写歌的方向都在附加档案里,能下星期三前交稿吗?”
我想起手机里小P传来的简讯,小P是我以前在R唱片公司的同事,他是制作部的A&R,而我是企划部的企划人员。
尽管辞职离开台北已有二个多月的时间,但曾在公司里与我最要好的小P始终没有将我给遗忘。只要公司里有需要填词的歌,他总是不会忘记留一个机会给我!
虽然说现在大部分的歌都是比稿的Case,但对我来说,有人记得你的存在,总比像是那些被淡忘在专辑中没有被打到的非主打歌来得好!
边等开机,我一边换上旧旧的阿迪达斯运动服。
坐在柔软床垫上,没有穿拖鞋的脚可以感受到地砖上似乎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略带疲惫地打了一个呵欠,本想躺下稍事休息,但这时手机却突然响起,来电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喧嚣。
“喂!你到家了没?!”
没有意外,话筒里传来的是天天的声音。
“刚到!才刚进门你就来查勤哦?”
“当然啰,我可是在你房间里偷装了监视器呢,你在干什么坏事我都知道!”
“是吗?”天天调皮语气让我扬起微笑。
“那我现在在干吗,你这个偷窥狂?”
“你在……想我啰!”
“最好是!”我回嘴。
自从搬回老家工作以后,每个周末,我都必须往返于南投与台北之间。
从这个家,迁徙到另一个家,像侯鸟一样,靠着南北联络的高速公路飞行!
南投草屯,是我的老家,也是我六岁之前成长的地方。而台北,则是我居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城市!
之所以会有两个故乡,都是源自于老爸的漂泊所赐!
要解释老爸的漂泊很复杂,但简单地说,那是一个典型台湾农村青年北上求学,最后在大都市落地生根的故事。
小时候,对我来说,南投,是“爷爷的家”!
在那里,有透天厝、有一大片阿公的番石榴园,还有我童年的记忆。(因为年幼时爸妈刚创立贸易公司工作繁忙的关系,六岁以前的我都是交由爷爷奶奶照顾)虽然进入学龄之后为了获得比较好的教育环境,老妈执意把我接回台北生活,但在成长过程中,南投的家,却永远都像我的秘密花园一样。
每逢暑假,我总是央求爸妈让我回乡下度过漫长的夏天。有别于台北的繁华,草屯拥有的,只有稻田、果树、那条从老家前流过的猫罗溪,还有取之不尽的大自然。
尽管那里没有任天堂、没有三十合一的圣战士玩具、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稀奇”的玩意儿。但和邻居小朋友一起钓鱼、拿空气枪打麻雀、玩水鸳鸯、养蝌蚪的往事,却是长大后心里好美丽的回忆!(我尤其怀念那种每天傍晚在空气中会准时浮现的炊烟味道。)
对草屯的印象改观,是国小五年级以后的事情。
在那一年,由于爷爷过世,再加上台币剧烈升值让外销生意难以为继,所以老爸只好忍痛将他一手创立的贸易公司收起,回到南投继承爷爷的农地,开始种起水草,顺便就近照顾中风行动不便的奶奶!
“水草”……没错,就是那些放在水族箱里装饰的植物。
因为老爸的这个决定,让我十岁以后的人生,产生了很大的改变。
就像鲑鱼,时间到了就一定得回到原来出生的溪流产卵一样,在成长过程中,我一直被老爸灌输将来我一定得回来南投继承家业的观念!
因此,从老爸回南投之后,我回老家,过得就再也不是那种可以回去尽情玩耍的欢乐岁月!
我国中高中甚至大学的寒暑假,一定会被老爸叫回南投帮忙种水草!
那是你无法say no的一种制约。尤其学生时代看着周遭同学可以趁着寒暑假打工赚钱、交女朋友、四处玩乐、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时只能在温室里和水草与蚊虫为伍的我,把自己这种毫无搞头的假期与他们的相比,心中总有满满的不平!
即使长大以后的我试图与这种被限定的人生抗争,而且我也真的在退伍之后“叛逃”跑去唱片公司当了三年的企划。
但一年前奶奶过世,老爸突然在她的丧礼上坚决要我辞去台北的工作,加上老妈也在一旁推波助澜加入游说的行列,搞得我好像非得重新规划我的人生似的。(老妈一直觉得我在唱片圈会学坏)
最后,老爸是以他的健康问题当做撒手锏,让我被“孝顺”这样一个大帽子压下来,被迫离开钟爱的唱片圈,回到南投来,变成一个以种水草维生的农夫!
“晚上又有人要我帮忙写歌了……”通过电话,我把今晚十点以后发生的事情向天天报告。在十点以前,我人还在她租屋处的沙发上拥抱着她。
“真的,给谁?”听见这个消息,天天显得很开心。
“给一个R唱片的新人,我也不认识。”
“加油啊!”天天为我打气,“你要好好地写哦,要是写到一首很红的歌,说不定,你就可以说服你爸,让你回台北工作,不要再种水草了!”
“还要比稿呢,而且,就算好好写也不一定是我的词会中!”我打断天天的话,她的鼓励非但没有让我觉得振奋,反而还让我的心一沉。
(别再提回台北的事了!)
我心里想着。我知道天天一直对我回南投来的事耿耿于怀!
“有信心点嘛!”
或许因为在一起已超过三年的关系,天天对我任何一个语气里所含藏的情绪都了如指掌。
“你生气啦?”她问。
“没啊……”我故作轻松。
“明明就有!”话机那端天天的声音也不像原来那么开朗了。
“人家只是觉得你这样台北南投两地跑太辛苦了……况且你对种水草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是吗?”
“你又讲这些干吗?”我突然有些不耐烦。
“因为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而已,看你不开心,我也很难过啊!”
“这个话题我们吵很多次了,我们不要再讨论了,好吗?”
我把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听,同时坐在计算机前把E-mail打开。
我承认,我不是很开心。
一阵沉默,悄悄占领了我们之间的电话。我和天天像是进行着拔河比赛一样,把沉默这看不见的东西在话机两端拉扯着。
“喂!你还在吗?”像是道歉般,天天小心翼翼地问。
“在啊!”
每一次,只要讨论到我工作的问题,我和天天都会陷进眼前这样的泥沼之中。
她一直认为我不应该屈服于老爸,回来这里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除此之外,分隔两地的爱情,也让她十分没有安全感!
“回去种水草……你会开心吗?”
之前,天天在吵架时拿这样的问题质问我,我真的很想直接吐槽回去。
(开心?怎么可能开心!)
但我能怎么办?
老爸的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顶好,他一直希望有人能把他过去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