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一,你一个马上就要三十岁的男人了,难道要这样一辈子“玩”下去吗?你难道不想有自己的事业吗?”
唉!被老爸说自己认真投入的工作是在玩,真的有点难过。
但从入行以后,整个唱片市场受到盗版、非法下载和MP3的夹击,产值萎缩的速度就像含羞草被触碰到时那样夸张!
我也很想很有骨气地跟老爸说:“不管如何,我都会在音乐的领域上继续努力下去!我喜欢音乐、我喜欢写词、我喜欢创作,我一定要写出让大家感动的歌词来!”
但很现实的,台湾的音乐环境却比我想象中还要恶劣许多!
说实话,我可以忍受当企划的薪水低得可怜,也不怕自己的歌词一直被退稿。
但真正让人觉得气馁的,是整个音乐产业,竟弥漫着一种悲观,甚至绝望的气氛!
“未来真的会更好吗?以前唱片最夯的时候卖十万张叫丢脸,现在唱片卖三千张叫大卖!”
“唱片做一张挂一张,怎么办?”
“当整个捷运上的人都在听IPOD的时候,我们竟然还在卖CD给消费者……唉,都什么时代了!难怪唱片这行业会死得这么惨!”
一开始,恐慌是心里微末的星星之火,但当身旁每一个人都对未来不抱持希望,也找不到办法解决“时代已经改变”这个问题时,星星之火,也能燎原成为烧尽梦想的灾难!
“先回南投帮忙吧!反正要写东西,在南投还是可以写!”
老爸是用这个理由,当做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功说服了我!
的确,接下老爸的事业能赚到的钱,是比待在唱片公司里多得多!
况且近年来老爸气喘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身为独子,回来照顾他似乎更是责无旁贷的事情!
老爸答应我,在种水草之余,我还是可以继续写我的歌词。但,那种在我心里不甘心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这一、两个月来,我已渐渐适应在南投生活的所有一切,然而我却不认为这里该是我栖身一辈子的地方!
“好了!你早点睡吧。我得听一下DEMO,你明天也得上班呢!”
感觉交谈气氛不是顶好,我意态阑珊地欲挂上电话,只是天天的语气反而在这时软了下来。
“阿一!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不开心啦,我只是……”
“我知道!没事啦!”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嗯……”天天的声音听来有些飘忽,让人想起窗外飘在黑暗里的雨。
“等会挂上电话,不准一个人偷偷哭哦!”
为了让天天放心,我故意调侃她。我知道,为了我们两人的事情,天天常常背着我,偷偷躲在棉被里哭泣。
“讨厌!”虽然听得到一点点吸鼻子的声音,但手机里的天天终于笑了。
“去忙吧!”她催促着。
“好!晚安!”
“晚安!”
挂上电话,我呆坐在计算机前,发呆了好一阵子。
小P寄来的DEMO我听了,是首只有吉他伴奏的曲子,中版,想写一些关于年轻女孩追求梦想的故事。我一直想专心听听它的旋律,但那首歌却像只不肯就范的蜻蜓一样,一直在我脑子里飞来晃去。
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我的身体空荡荡的,原本有歌可写的兴奋感,此时已被一份从心底蹿起的烦躁给浇灭。
(看来今晚是没心情写东西了!)
面对真空一般的思绪,我决定放弃!
我诅咒似的将计算机关机,原本机器运转的噪声在电源切断之后“啪”一声后就回归于寂静。
尽管天气有点凉,但我觉得我的身体在冒汗。我重重往床上一倒,把脸埋在棉被之中,一颗心好像有很多蚂蚁在咬着一样既酸又痒。
我深深一呼吸,关上房里的灯,只让外头路灯的光幽幽映了进来。
“你到底在干吗?”在黑暗中,我问自己,“你在烦什么?一切都是你自己同意的,不是吗?”
我一直觉得,现在的我像个囚犯一般。
在我的身旁没有监牢、没有刑期,没有任何具体可以束缚我的东西。
但有时候不自由,却不是因为被什么牵绊着,而是你知道自己还有其他的期盼,但那期盼却被人剥夺了可以自由奔驰与选择的权利!
在大多时候,我可以和老爸一样,为了那些种植在温室里的水草而忙碌。
但除了忙碌之外,我还拥有什么能让我觉得踏实的东西呢?
每一次从台北回到这里来,我的心情总是低落的。
每一次想起天天,我的心就有一种愧疚的感觉。
感觉上我已经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往前走,但我的前进,却像在退后。
退后……退后……退后!
我总觉得再继续这样退后下去,我一定会从什么看不见的悬崖上摔下去似的!
我的烦闷,一切只因为,我在这里的生活没有归属感。
即使,这里是我的家啊!
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一醒来,我发现墙上的钟,时间已超过九点。
“糟糕!”
我暗叫了一声,触电般从床上跃起。我发现自己是趴在棉被上睡着的,连被子都没有摊开,简直就像一跤跌进睡眠的陷阱里头一样!
匆忙盥洗后,我换上工作服下楼,果不其然,老爸早已前去温室上工了,厨房里只剩餐桌上凉掉的稀饭和几样配菜在等着我。
囫囵吞枣解决掉早餐,我快步前往位于房子后方的温室,在那里,老爸和国扬正专心地站在培养床旁,采集着铁皇冠叶子上新长出来的侧芽,当我拿着保丽龙采集盘走近他们,老爸冷冷地抬起头瞥了我一眼。
“早安啊!”他说。
“早!”我搔搔头回答,同时用眼神和国扬打招呼,国扬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他来温室帮老爸种水草已有两年的时间。
“睡饱了没……少爷?”
(惨了!要被骂了!)
每当老爸改口叫我“少爷”的时候,就是我该把皮绷紧的时候!老爸最看不惯我晚睡晚起的习惯了。
“昨天在写歌啦!搞得比较晚!”我试着找理由为自己的迟到解释。
“昨晚几点到家?”
“十二点多!”
“又玩到那么晚才回来?”老爸虽然跟我说话,但眼睛没有离开水耕床上的水草。
听着老爸不高兴的语气,我只想赶快把话题引开。我走向另一床种满铁皇冠的渠道向老爸问道:“今天要补种一些铁皇冠吗?”
“嗯!”老爸熟练地将一株附着在铁皇冠叶子背面的子苗摘下放进他的采集盘,这些子苗从母株叶片下的孢仔生长出来,我们必须把它们摘下另外种植。
“今天下午要出二百棵铁皇冠到高雄,你等一下先和国扬把子苗补种起来,午饭后再一起挑要出的货!”
“好!”我点点头,赶紧开始动作。
老爸的温室总共有四间。每一间都是由老爸亲手盖起来的。
为了塑造种植水草必要的环境,老爸将爷爷的番石榴园铲平,铺上水泥,并在其上架起龙骨般的铁架,最后再盖上厚塑料衣,让温室成为一个可以保持温度与湿度的密闭空间。
就我的统计,老爸所种植的水草,现在总共有二十几种。
在每一栋网球场大小的温室里,老爸依照不同水草的习性,在各个种植区域用遮阳网调整出不同的日照;有的水草需旋光性强,有的水草则喜欢阴暗的环境,若不注意这些细节,水草就无法好好地生长,甚至很容易枯萎。
每天早上,老爸都会早起,检查从地下水井抽出的水源有没有经由自动供水系统传送到所有温室去。老爸种水草的方式,是完全不接触土壤的。
之所以选择用水耕来取代传统的土耕,简单地说,就是为了避免水草接触土壤而感染病虫害,同时,我们也得以透过水质控制精确地提供植物所需的养分。
所以,走进老爸的温室,你将看不到植物一株一株种在土里面的模样。
你能看到的,只有一排一排用铁架和保丽龙搭盖起来的培养床,外观看来很像铺着黑色塑料布的长方形大凹盘,以一种类似生产线的概念并排伫立在支架上……在那上面,永远都有干净而富含养分的水在流动着,而水草依据种类,有的像盆栽种在岩棉里,有的苔藓类MOSS则会绑在枯木或石头上,但不管是哪一种栽种模式,老爸都以“水”当做提供水草必要养分的媒介。
听起来很深奥吧……我也这么觉得!
说真的,这些关于种水草的知识与技术,都是我回到南投之后才开始深入了解的。但这些植物学的种种对我来说,却比要我去读交响乐的乐谱还要艰涩个一万倍。
而且更硬的梗在于,若以交响乐团作比喻,那老爸就是一个极为严格得乐队指挥,这温室里的一草一木,包含我和国扬,都得完全听从他的指令起舞!
任何不协调的演出,都得面对老爸无情的挑剔,我常常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坐在观众席上旁观的旁观者,而不是一个在老爸手下工作的员工。
这样,我就不必一天到晚终得忍受他如机枪扫射般的叨念!
我知道,在这温室里,我的心总是很容易就会飞往很远的地方,以一种不被察觉的方式,默默进行我的叛逆。
像此刻,我就想起那首等待我填词的曲子,也惦记着天天!
我时常怀疑,到底老爸在工作时脑袋中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他的神情总是那么专注,而且永远可以忘记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那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然后强把压力加诸到我身上!
还有,面对不会说话和移动的水草,老爸是怎么用一种兴味盎然的态度去看待它们,进而像神经病一样与它们保持交谈的呢?
老实说,我觉得当农夫是一种颇为寂寞的工作!或许是因为水草是用言语之外的东西在和这个世界接轨,所以老爸在和水草接触时,从旁人的眼光看来,那种情况叫做“莫测高深”的沉默!
而眼见老爸自得其乐的模样,我总觉得,自己是被孤立了的外来者!
我只能尽量把那些在温室里工作的时光,转变成我冥想的空间。
就像此刻我的手,正穿梭在铁皇冠的叶片间找寻那些已然可以移植的子苗。但我的思绪,却是和身体脱离的!
我想着从前担任唱片企划时那种紧凑而忙碌的生活。
那个为了想唱片广告文案而总是肠思枯竭的我,那个拼命翻阅服装杂志找寻歌手造型方向的我,那个分明只是一个唱片公司里菜得要命的企划却觉得自己正在影响世界创造流行的我!
那些每天都充满挑战,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写在历史课本上的古代生活,变得既遥远又不切实际!
我,现在的我,只能像一株无法忤逆水流方向生长的水草一样,漂浮在南投这个时间流动慢得不能再慢的空间里,今天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明天知道后天要忙什么,连下礼拜的作业行程都规律到我可以默背的程度……
而我的面容,也在这种状似安逸的步调中,以一种怪异而失真的面貌慢慢出现在镜子的倒影里!
我好像缺了几颗看不见的牙,多了一些看不到的疤,好像在完整的图像里遗失了几块看不见的拼图!
这就是我回南投过了这三个月以来心里最真实的感受!
秋天的阳光,透过厚塑料布将温室照得明亮,而所有的水草,则以一种不被察觉的姿态慢慢生长着。
我知道,有些表面上安静不动的东西,事实上内部正在进行着某种蜕变!
水草是如此,而我觉得,我似乎也是这样!
想着想着,我的不自由感觉,逐渐又浓稠了起来!
但是,我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