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忍受从高高的架子上搬箱子下来胳膊精疲力竭的感觉,可以忍受清洗众多书架时嘴里满是灰尘的味道。然而,这种疑虑却无法忍受,无法平息。我几乎每天都要回想一遍过去,对比莉迪亚去世那段时间,孪生姐妹的各种细节。有没有可能,有没有任何可能,我们把失去的女儿给认错了?
我不知道。于是,我只有拖延,在过去的几个礼拜,每次送科斯蒂上学的时候,我都会叫她“亲爱的”,或者是“小人儿”,反正从不叫她真实的名字,因为我害怕她会转过身来,用她那一脸无辜的蓝眼睛望着我,跟我说,“我是莉迪亚,不是科斯蒂,科斯蒂已经死了。我们中有一个死了。‘我们’死了,我还活着。我是莉迪亚。你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呢,妈妈?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呢?怎么会?”
之后,我就会赶紧一头扎进工作之中,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今天,我要应对这个最棘手的任务。安格斯一大早就出门了,搭乘早班飞机去苏格兰,为搬家做准备。科斯蒂在学校——科斯蒂·简·科里拉·默克罗夫特,我要把储藏室收拾一下,就是我们存放莉迪亚——莉迪亚·梅·塔尼拉·默克罗夫特遗物的那个储藏室。
我站在储藏室的木质铰链活板门下面,沿着铝梯闪烁的微光,爬上一格,然后停下来,无助地想了又想。
从头开始查,莎拉·默克罗夫特。把它查个水落石出。
科斯蒂和莉迪亚。
我们特意给这对姐妹起了两个不同但相互关联的名字,为了强调她们每个人的个性,并让人们知道,她们是独一无二的双胞胎姐妹:所有相关书籍和网站也都是这么建议的。科斯蒂的名字来自她爸爸那边,这是他深爱的祖母的名字,苏格兰式的,甜美而抒情。
安格斯允许我以同样的方式给莉迪亚起名字。我便选择了一个古典色彩的,古希腊语的名字——莉迪亚。之所以选择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喜欢历史,也因为我喜欢“莉迪亚”这个名字,还因为它跟“科斯蒂”截然不同。
我根据祖母的名字为她们确定了第二个名字——“梅”和“简”,安格斯为她们确定了第三个名字,也是两个苏格兰小岛的名字:科里拉和塔尼拉。
双胞胎出生一周后——那时距离我们野心勃勃地搬到坎顿还很遥远,在冰冷的冻雨中,我们把两个刚出生的、无比珍贵的、一模一样的宝贝放在汽车后座上,准备回到我们简陋的公寓。
一想到两个孩子,终于有了我们各自精心为她们设计的名字,心中充满喜悦。停车后,我们也不禁欢笑着亲吻起来。我们一遍遍轻念着她们的名字:
科斯蒂·简·科里拉·默克罗夫特。
莉迪亚·梅·塔尼拉·默克罗夫特。
我们觉得,这两个名字互相关联,特别适合双胞胎,同时,它们也富有诗意、朗朗上口,比“德里敦”“德里迪”这种双胞胎名字好多了。
言归正传,我要做什么来着?
对了,现在是整理阁楼的时间。
我爬上梯子,使劲推着活板门,“嘎吱”一声,门忽然被推开,撞到房椽,激起一片灰尘。门开的声音很大很突然,让我精神陡然一紧,动作也迟疑起来:感觉仿佛有人正在上面睡觉,可能刚刚被我吵醒一般。
我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抽出手电筒,把它扭亮,照亮上方的空间。
周围的黑暗似乎在监视着我,像一个张开大嘴的黑洞,我再次迟疑了,努力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但是,这很难控制,毕竟今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宾尼在厨房的篮子里睡觉)。头顶上方的黑暗中,传来十一月的冷雨拍打屋顶瓦片的声音,如同无数手指在房顶上烦躁地弹击。
“啪——啪——啪。”
我爬上另一行梯子,想着科斯蒂和莉迪亚,心中充满焦虑。
“啪——啪——啪。科斯蒂和莉迪亚。”
把这对孪生姐妹从医院带回家的时候,我们意识到,虽然现在有了满意的名字能把她们分开,但要通过外形区分她们,还是要困难得多。
因为我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长得又漂亮又相像,几乎是最最相像的同卵双胞胎,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以至于另一个病区的护士们,都要穿过长长的走廊,只为看我们不可思议的孪生女儿一眼。
有的同卵双胞胎在外表上并不十分相像。他们的肤色、雀斑和声音都不一样。而有的双胞胎,则像照镜子的人和他在镜中的影像,只是左右互换了一下:其中一个拥有顺时针方向的发卷,另一个则是逆时针方向的发卷。
然而,科斯蒂和莉迪亚则是真正的一模一样:一样的雪金色头发,一样的冰蓝色眼睛,一样的塌鼻子,一样古灵精怪的笑容,一样堪称完美的粉色嘴唇(尤其是在打呵欠的时候),甚至连脸上的纹理、雀斑和黑痣都一样,咯咯笑的时候更是如出一辙。她们是左右并不相反的镜中人。
“啪——啪——啪。”
我缓慢而小心,甚至是偷偷摸摸地爬上最后一行梯子,沿着手电筒的光亮,伸头望向阁楼深处,依然无法停止自己的思绪和回忆。手电筒依稀照出玛格罗兰牌双胞胎婴儿车的金属架子。那个时候,买这辆车可花了我们一大笔钱,但我们并不在意。我们想让姐妹俩并排坐在一起,看着前方,即便只是随便出去转转。因为她们生下来就形影不离,咿咿呀呀地说着她们的双胞胎语,完全沉浸在两人的世界里:仿佛从我受孕的那一刻就已经如此。
记得怀孕的时候,每次做B超,我都会发现她们的距离靠得更近了——十二周的时候,她们的身体只是略有接触;到十四周,她们已经是“紧紧拥抱在一起”;到十六周,我的儿科医生跟我说,两个双胞胎有时还会接吻。
此刻,头顶的雨声变得更为联系,像是不耐烦地嘶嘶说着:“快点,我们在等着呢,快点。”
不需要别人来催,我也想把这件事情尽快完成。我迅速瞟了眼黑暗中的一切——手电筒的灯光停留在一个压瘪的托马斯火车头座椅上。托马斯火车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乐颠颠的样子。红色的,黄色的,小丑一样的,肯定都留了下来,跟其他座位一道,都在上面。蓝色的那个,是我们买给科斯蒂的。
一号女儿。二号女儿。黄色和蓝色。
一开始,我们把两个女儿的手指或者脚趾的指甲涂上不同的颜色,来区别她们。莉迪亚涂黄色,因为英文黄色的发音“耶楼”跟她的小名“莉迪亚楼”有相同的音节,而给科斯蒂则涂成蓝色,因为英文蓝色的发音“布鲁”跟她的小名“科斯蒂酷”有相同的音节。
其实,在指甲上涂颜色的做法是妥协的产物。在医院时,就有一个护士建议我们,可以在显眼的部位,比如一侧的肩胛骨,或者脚踝上方,纹一个文身,只要做一个擦不掉的小小记号就好,这样,大家就不会混淆姐妹俩了。可是,我们拒绝做这种标记,因为这种做法显得有些极端甚至野蛮:给一个天真无辜、完美无瑕的女儿文身?绝对不行。
可是,我们也不能什么也不做,于是,在孩子们出生的第一年里,我们每周都会给孩子小心翼翼地染好指甲。一岁以后,我们已经可以根据她们不同的个性、根据她们对各自姓名的回应来识别两人,有时,我们也可以根据她们穿的不同的衣服来区分二人。其中一些衣服,现在还储存在这件布满灰尘的阁楼中。
我们给莉迪亚染黄色指甲的时候,也会给她穿上黄色的衣服;给科斯蒂染蓝色指甲的时候,也会给她穿上蓝色的衣服。我们不会给女儿穿纯色的衣服,把她们打扮成小黄孩和小蓝孩,但我们通常会确保,科斯蒂穿着蓝色毛衣,或蓝色袜子,或蓝色帽子,或是其他蓝色配饰,而莉迪亚穿着黄色T恤,或至少雪金色头发上系着一条深黄色的缎带。
“赶紧的,快点。”
我也想快点,可是,不对呀,在这种地方,这么高,我能快起来吗?到处都是写着莉迪亚名字的硬纸板箱,装得满满的,仿佛在无声地控诉。这些箱子承载着她的生命。
我好想大声喊出她的名字:莉迪亚,莉迪亚,回来。莉迪亚·梅·塔尼拉·默克罗夫特。我好想象她刚离去时那样,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我从那个阳台往下张望,看到她小小的身体,四肢伸开然后皱缩成一团,仍然在呼吸,但即将死去。
此时,我简直要窒息在阁楼的灰尘中,或者说在回忆中。
在伦敦北部的汉普斯德特希思,我们一起放飞风筝的时候,小莉迪亚被风筝呼啦呼啦的声音吓倒,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当时,她坐在我的膝盖上,用光滑的带香味的蜡笔,第一次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另一次,在爸爸的大椅子里,小莉迪亚显得更加矮小,她羞涩地躲在一张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地图后面。莉迪亚,那个沉默、爱看书、爱思考的姑娘,那个偶尔显得茫然和不完美的姑娘,那个双胞胎中更像我的姑娘。还有一次,莉迪亚跟姐姐一起坐在一张公园的长椅上,对我说:“妈妈,快过来,坐到我中间来,这样你就能给我们读书了。”
坐到我中间来?即便那个时候,也会出现混淆,是一种认同的混乱,让人略感不安。而如今,可爱的莉迪亚已经不在了,不是吗?或者她还活在那里,虽然她的东西已经被装箱存放在这里。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怎样才能在不毁掉这个家的前提下,解开这个秘密呢?
我对自己说,这样的一团乱是不可忍受的。
工作,莎拉,工作。整理阁楼。面对它,抛开悲恸,甩开那些不必要的包袱,然后搬到苏格兰,搬到斯凯岛去,去拥抱那片开阔的天地:在那里,科斯蒂——科斯蒂——科斯蒂能够恣情地四处奔跑。我们大家都可以逃离过去,远走高飞,如同飞跃库林山脉的大雁一般。
其中一个纸箱被扯开了。
我盯着那个箱子,又疑惑,又震惊。莉迪亚最大号的玩具箱被撕开了。太野蛮了,谁干的?也许是安格斯,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撕得这么不小心?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跟莉迪亚相关的一切事情,我们都会在一起讨论。可现在,他拿走了莉迪亚的玩具,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外面的雨再度沙沙作响,就在距离我头顶只有几英尺的地方。
我把身子探向那个打开的箱子,拽着箱盖准备看一眼,这时,下面突然传来一个一样的声音,是金属嘎吱作响的声音。难道是有人在爬梯子?
是的。
毫无疑问,这是梯子发出的声音。有人在房子里,他们是怎么偷偷摸摸进来的?我怎么会没有听到呢?谁在爬梯子?为什么厨房的宾尼没有叫?
一想到这些,我吓得不禁后退一步。
“哈喽?哈喽?是谁?哈喽??”
“好吧,你好吗?”
“安格斯!”
下面楼梯昏暗的光线下,露出他的笑容,显得很古怪,像小成本恐怖片里的坏人,被人用食人魔的手电筒照亮了脸孔。
“天哪,安格斯,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宝贝。”
“你不是该在去苏格兰的路上吗?”
安格斯打起精神,站到我对面。他六英尺三英寸的身躯太过高大,在阁楼上只能佝偻着身子,或者只能任由他英俊的脑袋碰到房顶的横梁。
“忘带护照了,这些天都要用的,尤其是坐国内航班要用。”安格斯盯着我身后那个被撕开的装玩具的硬纸箱。手电筒光柱中,无数灰尘飘浮在我们俩的脸孔之间。我好想用手电筒直接照向他的眼睛,他会皱起眉头吗?会被逗笑?还是会不高兴?我看不见。他太高,阁楼的光线太暗。但是,气氛有些尴尬,甚至紧张。
他问道:“你在干什么,莎拉?”
我转动手电筒,让光线直接对着被刀子划开的硬纸箱。
“这是怎么回事?”
“好吧。”
楼下灯光映出他的侧影,在他紧张或者愤怒的时候,外形看起来显得不太自然,甚至有点凶。为什么呢?我不得不加快语速。
“安格斯,我在收拾这些东西,这是我们必须得做的,对吧?关于……关于……”我把哀伤吞进肚里,盯着他面孔的侧影。“我们得把莉迪亚的玩具和衣服收拾一下。我知道你也不愿面对,但我们必须下决定。她们要不要跟着我们,还是我们做点其他的事情?”
“摆脱?”
“是的……或许吧。”
“好吧,好吧,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阁楼里一片寂静,只有外面的雨声啪啪作响。
我们被困在这里,困在这个地方,这个逼仄的阁楼。希望大家都能摆脱这里,可是,在此之前,关于这个箱子,我需要知道真相。
“好吧,我得走了。”他转过身去,朝梯子走去,“我们回头再谈吧,我可以从奥恩塞跟你用网络电话联系。”
“安格斯!”
“我预订了下一个航班,但如果不抓紧,恐怕这个也赶不上了。恐怕要滞留在因弗内斯过夜了。”他边说边爬下梯子。他就这样走了,这样鬼鬼祟祟暗藏歉意地离开了。
“等等!”
我急着追上他,脚下差点绊倒。等我爬下梯子,他已经走到楼梯口。
“安格斯,等等。”
他转过身,低头看了下腕上的手表。
“嗯?”
“你是不是……?”我不想问,可是不得不问,“安格斯,你打开过莉迪亚的玩具箱吗?”
他愣了一下。该死。
“当然。”他答道。
“为什么,安格斯?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科斯蒂对她自己的玩具已经玩烦了。”
他脸上有一种故作轻松的表情。我有种可怕的感觉,感觉他在撒谎。我丈夫在对我撒谎。
我茫然了,必须把这件事情问清楚。
“好吧,安格斯,是你爬上阁楼把一个箱子撕开了?装莉迪亚玩具的一个箱子?对吗?”
他盯着我,眼都不眨一下。在楼梯平台三米开外的地方,是没有挂任何图画的墙壁和一个干干净净的空场,那里的家具已经被搬走了。
过去,我第二喜欢的书架,安格斯从祖母那里继承下来的遗产——他珍爱的柜子,都曾经摆放在这个地方。
“是的。那又怎样?嗯?有什么问题吗,莎拉?我踏进了敌人的领地吗?”他脸上那种让人放心的表情不见了,眉头紧锁,脸色暗沉,这是要发怒的前兆。我想到他打老板的样子,想到他父亲打他母亲的样子(不止一次)。不,这是我的丈夫。他绝对不会碰我一个手指。但是,他显然已经怒不可遏了,他说道:“科斯蒂感到无聊,感到不开心,说她想念莉迪亚。当时你出去了,跟伊莫金一起喝咖啡去了,对吗?所以,我想,为什么不找点莉迪亚的玩具给她玩呢?这或许能给她安慰,能让她少一点无聊。于是我就这样做了。难道不可以吗?”
他的语气充满着讽刺挖苦的意味。
“可是……”
“要是换作你,你会怎么做?拒绝她?叫她闭嘴,去玩自己的玩具?叫她忘掉她姐妹的存在?”
他转过身,穿过平台,开始往台阶下面走。现在,反而是我负罪感油然而生。他的解释是合理的,是的,我想,如果是我,碰到同样的情况,我也会这样做的。
“安格斯……”
“嗯?”他边答应着边走出几步。
“对不起,对不起!这么盘问你,我只是看到箱子被打开了,感到有点震惊,仅此而已。”
“嘘。”他抬起头,脸上又浮现出笑容,或者至少略微显出笑意。“别担心,亲爱的,我们在奥恩塞见,好吗?你走低速路,我走高速路。”
“这样你会比我先到苏格兰对吗?”
“嗯!”
他苦笑了一下,跟我告了个别,然后转过身,去取护照和背包,然后就要飞到苏格兰去。
我一直在厨房里听着他的动静,脑子里一直回想着他最后的苦笑。
楼下,门“啪”的一声关上,安格斯走了,走得那么突然:我想他,尤其是身体。
我想他,甚至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想他,仿佛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一般。
我想诱惑他回来,解开他衬衫的纽扣,然后疯狂地做爱,像我们好几个月未曾做过一般。而且,我想是由他主动渴望跟我做这件事。我希望他能大步走回家里,剥下我浑身上下的衣服:开始我们初相识那几年才有的。他下班回家后,我们还没顾上说一句话,就开始在客厅脱下彼此的衣服,然后在任何能找到的地方迅速开始:厨房餐桌,洗浴间的地上,雨中的花园,在燃烧的激情中沉醉。事后,我们会躺下来,回味刚才销魂时光的余波,看着两人一路扔下的衣服哈哈大笑,它们好像童话故事中的面包屑,从家门口一路洒到我们做爱的地方。然后,我们会沿着衣服的线路往回,一路捡起两人的内裤,牛仔裤,我的衬衫,他的衬衫,然后是外套,我的毛衣。最后,我们会一边吃冷披萨,一遍谈笑风生,坦然而开心。
那时,我们非常幸福,比我们认识的其他小夫妻都要幸福。现在,我时常会嫉妒我俩那时的状态,仿佛我是那时自己的一个邻居,看到这对讨厌的默克罗夫特夫妇,过着完美的生活,生出一对那么可爱的双胞胎,还养了一只那么漂亮的狗,真是妒火中烧。
然而,然而,即便心生妒意的时候,我也深知,这看似完美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象。因为我们的生活并不是完美的,并不总是。在孩子们刚出生的那几个月,那段漫长而黑暗的日子里,我们差点离婚。
怪谁呢?也许怪我,也许怪安格斯,也许只怪性这件事情。当然,在双胞胎出生以后,我是希望我们的性生活能够继续下去——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它竟然完全停止了,是的,真是如此。孩子出生以后,安格斯就成了性排斥者,在我们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不想触碰到我,仿佛我的身体是一个陌生的、困难的、让人不快的事物,是一个只有用科学手段才能处理的事物。一次,我透过镜子悄悄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自己:他分明是在研究刚生完孩子的我的裸体,在评估我的变化。看着我腹部的妊娠纹,我溢出乳汁的乳头,他的脸上都会闪过一丝怪异的表情。
那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有一年,我们完全没有做过爱。
在孩子们晚上开始能够睡整觉,我也觉得更加接近过去的自我的时候,我试图挑逗他,可他却以最站不住脚的借口拒绝我:太累,喝多了,工作太忙,等等。后来,他索性就不回家了。
于是,我只有从其他地方满足性的需求,来填补一个个夜晚的寂寞。后来,安格斯忙于金佰利公司的一个新项目,几乎每晚都要加班,更是公然对我视而不见。我整个人陷入照看孩子繁杂事物的黑洞之中,整天不停地洗奶瓶消毒奶瓶,感觉十分孤立无助。一个过去的男友打电话给我,祝贺我升级为妈妈。我迫切地抓住这个小小的惊喜,这个叙旧带来的小悸动,哦,为什么不过来喝一杯,来看看双胞胎?来看看我呢?
安格斯永远不会发现,甚至永远不会想到,我会想要终止跟这个敷衍我的丈夫的关系,因为这种忽视是不可饶恕的,因为我想要惩罚我的丈夫。让他看看,我曾经多么孤独。吊诡的是,反而是对他造成伤害的坦白,挽救了我们的关系,并重新点燃了我们二人性爱的火焰。
因为,在坦白之后,他对我的看法发生了逆转:现在,我不再仅仅是疲惫、无趣、寡言的新手妈妈,而是再次成为一位自信、性感、被其他异性渴望的女性。安格斯把我夺了回来;他再次俘获我并且紧紧抓住不放。他用占有我的身体的方式原谅了我。然后,我们去接受了婚姻关系治疗,重新让两人的关系走上正轨。因为我们彼此依然爱着对方。
但是,我总是怀疑,自己会不会已经对他造成了永久的伤害?也许我们只是把伤害隐藏起来,隐藏了这么多年。作为夫妻,我们都善于隐藏。
收起思绪,我又回到阁楼,盯着那些装满死去女儿物品的箱子发呆。但是,至少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它们好好封存起来。这就是我们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
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相当于选择逃避而不是解决问题,可是,要把莉迪亚所有的玩具运到苏格兰北部,我更是做不到——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不是任凭自己在科斯蒂的奇怪行为上纠缠不休吗?可是,我更不可能粗暴地让它们淹没在废物堆里。
总有一天,我会去面对它们,但现在时机还未到。
所以,只有选择将它们封存起来。
下定决心之后,我振作起来,重新投入到收拾的工作中去。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把其他的箱子打开,重新分类整理,然后再封箱。到了吃饭时间,我草草喝了些汤,吃了些昨天的剩面包,然后拿起手机,对自己的效率感到满意。这样,就只剩下一个任务,一个疑点需要解开。
随后,这一团糊涂事就算是了结了。
“是埃莫森小姐吗?”
“你好!”
“嗯,你好!我是莎拉,莎拉·默克罗夫特,你还记得吗?”
“对不起,莎拉,是的,当然记得。叫我诺拉就好!”
“好的……”我犹豫了一下。埃莫森小姐是科斯蒂的老师,是一位二十出头,开朗,热情,勤奋的姑娘。过去一年,科斯蒂最难过的日子里,她带给科斯蒂不少安慰。不过,孩子们一直称她为“埃莫森小姐”。现在科斯蒂也不例外。所以,直呼其名对我来说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不过,我还是得尝试着去做。“诺拉。”
“是的。”
她的声音显得很干脆。此刻是下午五点,科斯蒂在学校的课外俱乐部里,但老师这会儿应该还在工作。
“嗯,你有时间吗?我有几个问题,关于科斯蒂的。”
“我能挤出五分钟,没关系。什么问题?”
“你知道的,我们很快就要搬走了。”
“去斯凯岛?是的,你们联系好新学校了吗?”
“是的。新学校叫凯拉达乐小学,我查过英国教育标准局的所有报告,它是双语的,用英语和盖尔语授课。当然,它肯定比不上圣卢克小学,但是……”
“莎拉,你是有问题要问吗?”
她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当然,这说明她很忙,肯定手头有事情要做。
“哦,是的,对不起,我有问题。”
客厅的窗户半开着,我向窗外望去。
雨已经停了。秋夜清凉暗沉的夜幕已然降临,对面街道旁的树也被一棵棵剥光了树叶。我把电话攥得更紧,继续说道,
“诺拉,我想问的是……”感觉仿佛即将跳下冰凉的水潭,我只好努力放松自己,“近来,你有注意到科斯蒂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停了片刻。
“不对劲?”
“你知道,嗯,就是奇怪……”
我觉得自己好可怜,可是又能说什么呢?难道要说“哦,嘿,埃莫森小姐,科斯蒂开始声称自己是她去世的妹妹?”
“没有啊,我们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对于我这个失去孩子的家长,埃莫森把语气放轻柔了些,“当然,科斯蒂还是会想念她妹妹,大家都看得出来,不过,面对这种难过的处境,你女儿表现得很不错,是预期中很好的情况了。”
“谢谢你!”我说,“我就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好的。”
我再次给自己打了打气,这次要问的是关于科斯蒂的阅读,她提高得太快了,这也让我有些不安。
“诺拉,那么,关于科斯蒂的能力水平,她的发展,近来你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吗?她的能力有没有什么变化?在班上?”
这次又是停顿。长长的停顿。
诺拉含糊地说道,“嗯……”
“有吗?”
“不算太明显,但的确有,我想……我想,值得一提的,有一件事情。”
对面的大树被风吹得弯下了腰。
“是什么事?”
“最近,我注意到科斯蒂的阅读水平提高了很多,在很短的时间里。这样的飞跃让我也有些诧异。她过去擅长数学,可现在……她的数学不那么好了。”
我能想象,电话那边的诺拉一定尴尬地耸着肩。她继续说道,“我想,这可以说是我们没想到的吧?”
我说出了我们心里都想说的那句话:“她妹妹过去就很擅长阅读,数学则没那么突出。”
诺拉平静地说,“是的,是的,或许确实如此。”
“是啊,是啊,还有其他吗?其他类似的事情?”
又是一阵让人不安的停顿之后,诺拉说:“是的,或许有吧。就在几周之前,我注意到科斯蒂对罗瑞和阿德利态度更友好了。”
秋叶随风沙沙战栗。我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罗瑞和阿德利。”
“对,而且,他们是,”诺拉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嗯,他们过去是莉迪亚的朋友,当然,这你肯定了解。而科斯蒂却丢下了自己的朋友不管。”
“左拉?西奥?”
“对,左拉和西奥。这的确有点突然。不过,这种情况也经常发生,你的女儿,她只有七岁,这么小的孩子,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
“好吧。”
我的喉咙哽住了。“好吧,”我重复道,“好的,我明白了。”
“所以,请不要担心。要不是你专门问起科斯蒂的变化,我肯定不会提的。”
“当然。”
“值得一提的是,莎拉,从我的职业判断来看,科斯蒂可能是对妹妹的缺失进行补偿的行为,她努力想成为她妹妹,通过取代她,来缓解自己的悲伤。比如,她努力提高自己的阅读能力,来缩短自己跟妹妹这方面的差距。我不是一个儿童心理学家——不过,据我所知,这些应该算不上异常行为。”
“不算,不算。是的。”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处理悲伤的方式。这或许是她自愈过程的一部分。那么,你们什么时候离开?会很快吗?”
“是的,”我说,“这个周末。”
手里的电话听筒感觉好重。
我盯着街道对面精致的宅子,停在路边的汽车在路灯下熠熠发光。暮霭已经完全褪去,天空干净起来。我能看见远处天际,围绕伦敦飞行的飞机的灯光,宛若一个个小火星,从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火堆上迸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