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斯·默克罗夫特把车停在赛尔基酒店外面,这部廉价的小车是他昨晚从因弗内斯机场租来的。他从车里钻出来,眺望着滩涂之外托兰方向平静的海面。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在北部十一月寒冷的冬日,很难得地看见了阳光。
虽然空气清新,但隔着海边杂草丛生的礁岩,只能勉强看到我们的小屋,还有它后面的白色灯塔。安格斯用一只手挡住阳光,眯缝着眼,眺望着我们的新家。不过,驶来的另一辆汽车打断了他的思绪——那辆老旧的蓝色雷诺,嘎吱嘎吱地停了下来。
他的朋友乔希·弗里德兰从车里出来,他穿着一件又厚又短的Arran牌毛衣,牛仔裤上带着不知是从花岗岩、板岩还是大理石上蹭来的灰尘。安格斯挥挥手,低头看了下自己的牛仔裤。他以后会不会怀念自己在伦敦穿的考究西服和丝质领带呢?
乔希走了过来。
“白人定居者终于到了!”
两个男人拥抱了一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安格斯说自己错过了之前预订的航班,为自己的迟到表示抱歉。乔希跟他说没关系。
安格斯感到,这一幕有点讽刺的意味。过去有一段时间,经常迟到的是乔希,那时,乔希是整个英国最不靠谱的人,什么事情都变来变去。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眺望着海峡对面的风景。
安格斯小声咕哝着:“唉,我都忘了这里有多美。”
“你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跟你,还有几个兄弟。上一次过暑假的时候。”
“真的?”乔希惊奇地笑道,“醉汉下水!醉汉下水!”
这是那次难忘的假期留下来的名句。但是,他们几个大学同学来到安格斯奶奶的岛上,狂欢了一个周末,喝大酒,大笑大闹,寻欢作乐,吵得当地人不得安宁。有一次,在苏格兰夏日紫罗兰般迷人的暮色中(那里的天色永远不会变成全黑),他们划船从赛尔基回来,差点把船弄沉。这时,海豹出现了:它们竖身子把脑袋浮出水面,窥视着他们。“醉汉下水”这个典故,就来源于这个得意忘形的时刻。
当时,大约是夜里十一点,乔希喝得有点多,晕晕乎乎地想要去抱其中一只海豹,结果一头跌进冰冷黑色海水当中。
本来,这个行为是有生命危险的,但当时他们只有二十一岁,当然死不了。所以乔希只是醉醺醺地游回岸边,全身湿透,然后回到那个灯塔看守人住的那个年久失修但又很漂亮的屋子里,跟大家继续喝酒,再次喝得酩酊大醉而已。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十五年?天哪!”乔希两手插进口袋,随意地聊着。冬阳下清冽的寒风吹乱了他姜黄色的犹太发型。
“但我们玩得很开心,是不是?”
“我们在考鲁斯克喝了那么多苹果汁。你后来见过那些同学吗?”
“没怎么见过。”
安格斯本该解释原因的,但他不必说,乔希也知道。
去年,莉迪亚去世之后,安格斯在这些同学中,只跟乔希说过话:他们会通很长时间的电话,乔希一直安慰他。乔希到伦敦的时候,他们会在酒吧见面,进行一些奇怪的单边会谈。乔希只需倾听安格斯讲述关于莉迪亚的事情,讲得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直到威士忌把两人彻底灌醉。
乔希是唯一一个看见安格斯为了逝去的女儿掉泪的男人:在一个漆黑可怕的夜晚,当情绪的闸门开启,痛苦的情绪如波涛般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这也许并不是坏事。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面前痛哭流涕。
现在呢?
乔希低头查看着手机,安格斯则再次眺望起远处的托兰岛来。它在滩涂那边很远的地方——比他记忆中的遥远许多。他得走到海滩,沿着萨尔玛戴尔潮汐岛,然后穿过通往第二大潮汐岛托兰岛的公路,这一路至少需要三十到四十分钟。
这一段步行的距离,对他们来说非同小可。因为岛上旧的皮划艇早已风化无法使用。这意味着,在他们购买新船之前,这里根本无船可用。他,莎拉和科斯蒂要上岛,必须跋涉过这一段泥泞、湿滑、危险的滩涂,而且只有在落潮的时候才能过去。
“你认识有便宜小艇的人吗?可以卖的?”
乔希抬起头来。
“哥们儿,你还没把船整好?”
“没有。”
“拜托,安格斯,真的吗?没有船,你在托兰怎么生活?”
“不能,但在买到新船之前,只能先凑合一下。钱也是个问题。”
“我可以用我的船捎你一程,现在去吗?”
“不,我想试着走过去,穿过滩涂。”
安格斯的朋友乔希歪着脑袋,给了他一个怀疑的微笑。
“那些滩涂有危险,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呃,记得。”
“我是认真的,安格斯,到了晚上,日落以后,千万不要试图穿越滩涂,即使有手电筒也不行,你会被岩石撞破膝盖,也可能陷进淤泥里去,那样你就完蛋了。”
“乔希……”
“在斯凯岛,你的叫喊是不会被人听见的——海边一半宅子都是空的,都是别人的度假屋。要是在冬天,到涨潮的时候,冰冷的潮水涌上来,你就死定了。”
“乔希!这些我都知道。这是我的岛!事实上我从小就住在这里。”
“可是你都是夏天来的,不是吗?到冬天,白天只有五个小时,甚至更短。哥们,想想吧,就算有船,也不能保证你在托兰顺利过冬,有时船可能会搁浅好几天。”
“没关系。呃,我知道,这里的冬天很艰苦,我知道日子不会太好过。但是,我不在乎。”
乔希大笑道,“当然,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安格斯追问道:“你之前在电话里说,今天下午,有潮汐?”
乔希瞟了眼正在退潮的大海,然后回头看着安格斯,“之前我用电子邮件给你发了一个链接,官方发布的马雷格潮汐表,所有细节都在上面。”
“我还没来得及查看邮件呢,早饭后一直在路上。”
乔希点点头。他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处,滩涂和水草被无力的阳光涂上了一层灰白色。“嗯,知道了,今天的落潮时间是下午四点,不管从哪边走,最多都需要一个小时,所以,我们还有半个小时时间可供打发,一直到三点左右。”
他们之间又是一阵沉默,安格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然,他的朋友轻声问道:“科斯蒂怎么样?”
当然,谁都会这么问:科斯蒂怎么样?科斯蒂如何?
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想要实话实说。大概六个月之前,科斯蒂的行为非常古怪,这个活着的女儿,所表现出的性格,着实显得怪异,让人不得不忧心忡忡,安格斯甚至几乎要去找医生,后来,在最后关头,他终于绞尽脑汁,算是找到了挽回的办法。
可是,安格斯不愿把这事跟任何人说,乔希也不例外,甚至在他看来,这件事尤其不能告诉乔希,因为乔希会把这事说给他妻子莫莉,而莫莉跟莎拉的关系又十分亲密。他绝不能让莎拉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她。他只是不信任她,在过去好几个月里,许多事情上,他都不信任她。
于是,他只有撒谎,对乔希也只能说谎。
“考虑到她的遭遇,科斯蒂的情况还算不错。”
“哦。那莎拉呢?她现在一切都好吗?比之前好些了吗?”
又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是的,她还行,我们都还行,都盼望着搬过来呢。”安格斯尽可能平静地说道,“科斯蒂想看美人鱼,想看海豹。看到海豹还是有可能的。”
“哈。”
“当然。我们还有时间吗?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呃……哦。你慢慢会注意到,这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乔希一边嘎吱一声推开酒吧的门,一边说道。
他说得不错。他们一跨进赛尔基酒吧里面,安格斯环视四周,立刻露出诧异的表情。
过去那个老旧褪色、温馨惬意的渔人酒吧已经改头换面。管乐吹奏的流行歌曲,也被手鼓小提琴伴奏的现代民谣所取代。过去泥泞的地面,也升级为昂贵的灰色瓷砖地板。
酒吧另一头的墙上,用粉笔写着当日推荐菜品“烤龙虾”,边上放了两个盒子,一个装着本地剧场的宣传折页,另一个是观赏海鹰的小册子。盒子中间的啤酒泵前面,站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闷闷不乐地玩弄着自己的鼻环,显然有些不乐意接受乔希咖啡的点单。
改头换面的不止这一个地方,另一个带美食餐吧的精品酒店,目标人群是那些来此体验高地和海岛生活的有钱游客。二十年前那个脏兮兮、带着醋味、酒鬼出没的小酒馆,早已无迹可寻。
不过,由于现在是十一月中旬,又正值工作日的下午,这里的顾客都是当地人。
“对,两杯都加奶,谢谢,珍妮。”
安格斯瞟了眼角落处,那里有五名男子,年龄各异,却都穿着统一的水手领毛衣,围坐在一张木质大圆桌前。
酒吧其他地方冷冷清清的。几个男子举着大啤酒杯,斜眼盯着安格斯,一言不发。
安格斯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转而问安格斯道:“他们说的是盖尔语?”
“对。这些天你在斯利特没少听到盖尔语吧。沿着公路一直下去,有一所新建的盖尔语学院,当然,有几所学校教授盖尔语。”乔希咧嘴微微一笑,“不过,我敢打赌,咱们进来之前,他们说的肯定是英语。他们开这种玩笑,来忽悠新来的人。”
乔希抬起一只手,冲其中一个强壮高大、满脸胡茬挥了下手,那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长相还算英俊。
“戈登,还好吗?”
戈登转过身来,也挥了挥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下午好,乔希。下午好,有什么新消息吗?”(用盖尔语说的)
“当然。我婶婶被闪电击中了。”乔希和气地嘘了他一下,“戈登,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相信这些的。”
“哎,不过乔希,或许某一天你应该试着相信一下。”
“好吧,我会的,我发誓。咱们抓紧吧!”
这时,那个无聊的酒吧女招待把咖啡端了上来。安格斯盯着乔希那双石匠特有的粗糙泛红的大手,端着又小又花哨的咖啡杯。
安格斯想来点苏格兰威士忌。到了苏格兰,怎么能不喝苏格兰威士忌呢?不过,这样的午后,面对清醒的乔希,喝个酩酊大醉,感觉似乎不合时宜。
不过,这种感觉似乎有些矛盾:因为乔希可不是一直这么清醒,有那么一段时间,乔希可是不清醒得一塌糊涂。
那时候,他们那个小群体里的其他几个人——包括安格斯都轻微沾上了毒品,后来他们厌倦了吸毒,又继续捡起酒瓶子。可乔希却对海洛因严重上瘾,派对上嗑不少药丸,整个人陷入黑暗的深渊,甚至无法工作。那几天,感觉乔希这个人简直一塌糊涂——不管周围的人多么努力,尤其是安格斯,也没办法挽救他。
不过,后来,乔希三十岁的时候,他突然变成自己的救世主,加入了匿名戒麻醉品者协会。乔希戒除毒瘾的过程跟他染上毒品的过程一样,都是全身心投入。他六十天里参加了六十次戒毒会,完成了一个十二阶段的戒毒项目,让自己有了更强的自控能力。后来,他在诺丁山的一次戒毒会上,遇见了一位善良而健谈的年轻女子——莫莉·玛格特森。她之前吸食可卡因成瘾,现在像乔希一样,也打算洗心革面。
他们迅速坠入爱河,不久就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结为夫妻,然后双双迁出伦敦,搬到北方居住。他们把位于伦敦富裕街区荷兰公园的公寓卖掉,用这笔钱在斯利特买下了一栋漂亮的别墅,就在海边,离赛尔基仅半英里之遥,正好处在他们的挚爱之地——安格斯祖母的小岛的核心地带。
美丽的斯利特海峡,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现在,乔希是一名石匠,而非凡的莫莉,成为一名家庭主妇兼女商人:她售卖水果、果酱、蜂蜜和酸辣酱,能获得不菲的收入。另外,她偶尔还会作画。
安格斯若有所思地看着酒吧那头。
过去这些年来,安格斯一直有些同情乔希,可现在,他却有些嫉妒他了。他当然为乔希和莫莉感到高兴,但同时也嫉妒他们生活的纯粹,除了清新的空气、石头、天空、玻璃、盐、岩石和大海,还有赫布里底群岛的欧石南花蜜,再无其他世事的纷扰。安格斯也渴望拥有这样的纯粹生活,渴望摆脱城市的复杂生活,投入这片简单纯净的世界,享受新鲜的空气,地道的面包和原始的海风。
两个朋友走到一张没人的桌前,远离戈登和他那帮说基尔语的朋友。乔希坐下来小口喝着咖啡,脸上露出他特有的一种足智多谋的微笑。他说:
“那个戈登·弗雷泽,他什么都干,凯勒西到阿德瓦沙一带,修烤面包机,修船这些活儿,他都干,也会勾搭寂寞的有夫之妇。你需要船的话,他或许可以帮上忙。”
“是的,我想我还记得他。”安格斯耸耸肩。他真的记得吗?对于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他能记得多少?事实上,他当时内心还没从震惊的情绪里缓过劲儿来,因为就连托兰岛跟大陆的距离,他都没有估算对。还有什么是他记错的?还有什么是他忘记的?
更重要的是,既然他的长时记忆都不可靠,那他的判断又怎么会可靠?这肯定会非常困难,尤其是她即将打开记忆的盒子,试图让光线照亮它黑暗的深处的情况下。而万一她会对他说谎,而且会再次欺骗他呢?
他想要考虑一些别的问题。
“那么乔希,它变了多少?下沉了吗?托兰呢?”
“小屋吗?”乔希耸耸肩,“嗯,你还真该有个思想准备,哥们,就像我电话里跟你说的,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照看它。戈登也一样,他热爱你奶奶。当然,本地渔民路过时也会在那里停一下。不过,不得不承认,那里还是比较乱的。”
“那……那些看灯塔的人呢?”
乔希摇着头说道,“没有,他们每两个星期才过来一次,而且每次来也只是擦擦镜头,修修电池,干完活儿,他们就会回到赛尔基去喝酒。”
“好吧。”
“我们都尽力了,不过,你知道的,大家平时都很忙。莫莉不喜欢自己开船,四年前,你奶奶也不再来我们这里,从那以后,那栋房子其实再也没人真正住过。”
“是有很长时间了。”
“太对了,兄弟。经过了四个赫布里底群岛的冬天,潮湿腐蚀加上风吹雨淋,它肯定是受到了不小的破坏。”他叹了口气,然后转而振奋起来,“不过,去年夏天,还真有人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是吗?”
“是的,事实上他们住得还挺好。两个男孩,两个女孩。过来观光的恋人,都是学生。他们有天晚上冒冒失失地闯进赛尔基。戈登和他那帮哥们跟他们讲了许多故事——托兰闹鬼,他们见过鬼之类的。这四个人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他们倒没造成多大的破坏,只是把你奶奶剩下的木柴都烧了。这些可恶的伦敦人。”
安格斯觉得事情有些讽刺。他记得,自己那帮伦敦来的哥们也干过同样的事情:坐在这间酒吧,听当地人讲各种关于斯凯岛的传说,然后请对方喝一杯作为回报。当地人编这些传说,也是为了打发这里漫长的冬夜。他奶奶也讲过一些关于斯凯岛的故事。
什么伯特利的寡妇,什么夜路惊魂,什么棕精灵啊——她的头发像雪一样白,为自己的影子哀痛不已……
“那以后你为什么不来?”
“什么?”
乔希重复道:“你他妈的已经有十五年没来过了。为什么?”
安格斯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这个问题问得好:他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对于答案,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道。真的,或许托兰已经成为一种象征,是我迟早会回到的地方,是我的失乐园,仿佛有五百万英里远。我一直想回来,尤其是你们这些兄弟搬到这里之后,可是,当然……”又来了,这个致命的转折,“后来我们有了女儿,又是双胞胎,一切都不同了。哭哭啼啼的小宝宝,怎么带到这个寒冷的苏格兰海岛上来?她们怎么在这里学走路?都让我们却步。乔希,等你跟莫莉有了孩子之后,你就能理解的。”
“如果我们有了小孩。”乔希盯着咖啡奶昔上的几个棕色小点,摇摇说道,“如果。”
接下来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一个男人为他失去的孩子而难过,另一个男人则为自己还没有孩子而难过。
安格斯喝完杯子里还有点温度的咖啡,从硬邦邦的木质长椅上扭过身子,望向窗外。他戴着光学玻璃的防风眼镜,厚厚的镜片上沾着不少污点。
窗户的玻璃让托兰岛的美景变得扭曲而丑陋,像是眯缝着眼看到的污渍斑斑变形的风景。他想起了莎拉的脸,在昏暗的阁楼,查看那些纸箱的时候,幽幽的光线让它也有些变形。
他的飘散的思绪不得不停止。
乔希开腔道:“潮汐现在一定上来了,那么,你最多有两个小时。你确定不需要我一起吗,或者用信息检索处的船捎你一程?”
“不用。我想自己蹚过去。”
两人走出酒吧,寒冷扑面而来。随着退潮,寒风变得更加犀利刺骨。安格斯跟乔希道别说,“我明天来你家找。”乔希的汽车蹭着泥浆缓缓离开。
安格斯打开皮箱,从里面取出自己的帆布背包。今天早上,在廉价的因弗内斯酒店,安格斯仔细给行李打了包,里面装满了在岛上住一夜需要的所有物品。明天将会是忙碌的一天。所以,他今天晚上必须赶到那里。
穿越滩涂。
安格斯调整着背包的带子,好让重量分布均匀,这时,他忽然有一种极不自在的感觉,仿佛有人在盯着他,满怀嘲讽地盯着他。他发射性地环顾四周——寻找窗外的脸孔,看看有没有孩子在玩闹嬉戏。可外面除了叶子掉光的树木和寂静的房屋,别无他物。视野范围内,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得上路了。
小路径直从赛尔基轿车停车场出发,是一段长满青苔的斑驳石阶。安格斯沿着这条小路,走到台阶尽头,又走上一条曲折的小径,路边停着一排木船,这些船都被推到鹅卵石滩上,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冬季风暴。走着走着,脚下的小路完全消失,眼前是一片覆盖着海草的低矮岩石,还有散发着臭味的灰色泥沼。走过这一段至少需要半个小时。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安格斯惊异于自己居然能够接收到手机信号——说不定托兰岛也会有手机信号,虽然这个希望十分渺茫——安格斯把背包放在鹅卵石上,并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是:莎拉。
他拿起电话。这是今天他妻子打来的第四个电话。
“哈喽!”
“你到了吗?”
“我正在准备穿越滩涂。现在在奥恩塞,刚才见过乔希了。”
“好的,那么,这地方怎么样?”
“我还不知道,宝贝。”他不耐烦地说道,“跟你说了,我还没到呢。你不能等我先到那里再说吗?等我一到就给你打电话。”
“好吧,对,抱歉。哈哈。”她笑得很假,他在六百英里之外,隔着电话也能听出来。
“莎拉,你还好吗?”
一阵犹豫,停顿得明显而突兀。
“是的,安格斯,我有点紧张。你知道吗?所有这些……”
她又停顿了,他皱了皱眉。事情会发展成怎样?他需要让妻子别再钻牛角尖,把注意力集中到未来的生活上去。所以,他非常谨慎地说道:
“这个岛看起来很可爱,莎拉。跟我记忆中一样美,甚至比我记忆中还美。我们的决定没有错,我们马上就要搬到这里了。”
“OK,好吧。对不起,这些打包的事情,我就是有点烦!”
他能够感觉到,莎拉的焦虑还潜藏在心中。这意味着,他还是不得不问那个问题,虽然他根本不想知道答案。但是,他不得不问:“科斯蒂怎么样?”
“她还好,她……”
“怎么了?”
“哦,没什么。”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不,不是这样,莎拉,显然不是没事。到底怎么了?”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沮丧。他寡言的妻子有另一个对话策略:抛出一个小小的让人不安的线索,然后说“没什么”,迫使他把信息追问出来,这让他感觉很不好,很有负罪感——虽然他其实并不想知道她想告诉他的信息。现在就是如此。
这些天,她的这个策略简直要把他逼疯了,让他感到非常非常愤怒。
“莎拉,到底怎么了?不告诉我吗?”
“嗯,她……”又是一阵长长的、让人恼火的沉默,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安格斯压住怒火,忍着不让自己大喊:“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事?”
最后,莎拉终于勉强说了出来:“昨天晚上,她又做了一个噩梦。”
这倒让安格斯松了一口气。只是一个噩梦?仅此而已?
“好吧。另一个噩梦?”
“是的。”
“跟以前做的一样吗?”
“是的。”又是一阵莎拉式的沉默,“就是在房间里的那个噩梦:她被困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上面有很多张脸盯着她。她几乎总是做这一个噩梦,每次都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莎拉,不过,我相信,这个梦肯定会结束的,会很快。记得他们在安娜·弗洛伊德中心说的什么吗?这是我们要搬走的一个原因,到了新的地方,就会做新的梦,有新的开始,新的记忆。”
“好吧,是的,当然。咱们明天聊好吗?”
“好的。爱你。”
“爱你。”
安格斯皱着眉头,自己挂断电话,并把手机插进口袋,拎起沉甸甸的背包,感觉自己想一个打算征服高峰的登山者。他能听见包里酒瓶碰撞的声音,似乎是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也许是他的瑞士军刀。
安格斯小心地选择自己的道路,尽量沿着岩石和沙滩,试图找到最安全的路线。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海草的醉人气息。
海鸥在头顶盘旋,叫声不断,似乎一个个都在劝说他去尝试这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
潮水退去,陷在泥里的老旧灰色铁链暴露出来,铁链尽头连着一个个塑料浮标。他右边方向,隔着斯凯岛郁郁葱葱蜿蜒的轮廓,白墙小屋冷漠地望着他;而在左边方向,萨尔玛戴尔宛若一个岩石和杂草覆盖的巨型罩子,周围遍布暗色的冷杉,隔着大罩子,他能看见萨尔玛戴尔一幢未住人的大宅子的屋顶,宅子的主人是一个瑞典的亿万富翁。
那人名叫卡尔森,乔希跟安格斯说过他的事情。他只在夏天过来住几个星期,狩猎,驾船出海,尽情享受斯利特海峡的壮美风光:从罗门湖到尼维斯湖之间的水域,诺伊德特半岛的巨大丘陵,还有积雪覆盖山峰。
背着沉重的背包,安格斯吃力地往前跋涉,并不时抬头看看那些如出一辙的沉闷山丘。诺伊德特半岛的广袤高地,是西欧仅存的最后一片荒原。安格斯发现,看到这些景象,自己还能清楚地回忆起这些神秘山峰的名字。他奶奶跟他说过太多次:斯格尔和福阿兰,斯格尔·摩尔,弗劳克·伯海恩。
它是一首诗,安格斯不怎么懂诗歌,但他知道,有一首诗讲的就是这些地名:
斯格尔和福阿兰,斯格尔·摩尔,弗劳克·伯海恩。
他继续往前走。
周围万籁俱寂,一片沉静之国,没有渔船、没有行人,也没有机器的噪音。
安格斯吃力地行进着,险些滑倒。
这样一个无风静谧的午后,碧空如洗,他能看到,海面远处,是从阿马代尔开往马莱格的最后一班渡船。
隐藏在冷杉和花楸树后面的许多房子,都在冬天完全关闭,正因如此,这里才会像世外桃源般安静。某种意义上,这个绿树成荫、景色迷人的斯凯岛南部半岛,跟伦敦的富人区越来越像:富人一年里只住几天,多数时候都任由它空置着。这只是一个投资机会,一个储存财富的地方。而赫布里底群岛景色不那么美丽的地方,反倒更有人气,因为那里的房子更便宜。
这个地方,被它自己的魅力诅咒。
不过,它还是很迷人,哪怕是天色渐暗的时候也不例外。
他经过五十分钟的艰难步行,才穿过这片滩涂,深灰色的泥浆涌进他的靴子,影响了他的速度;还有一个地方他走错了,爬上萨尔玛戴尔之后,他不知怎么就朝着亿万富翁的豪宅走去,宅子的客厅是一个巨大的、四面玻璃幕墙的建筑,等他发现的时候,面前已经是豪宅前一排带倒刺的铁丝围栏。
他又错误地走上了左边那条小路,而没有继续沿萨尔玛戴尔的砾石海滩行走。
安格斯忽然想起之前乔希的警告,要当心,滩涂到了晚上,会要了你的命。曾经有人死在那里。
可是,死了多少人?一年一个?十年一个?这还是比穿越伦敦的马路要安全吧。这个地方是零犯罪率,空气洁净而清新,对小孩来说可安全多了,对科斯蒂来说可安全多了。
安格斯努力挤过一片金雀花丛,努力辨认着前人踏出的小道,然后翻过几块光滑的岩石——岩石上吸附着陈年累积的贝壳,刮破了他的手指,出了点血,他又疼又累。北风带来海鸥屎和墨角藻的味道,还有从斯考莱格运往安森特的新伐下的松木的味道。
快到了。余晖中,能隐约看见潮水退去露出的海堤,上面布满石块和压碎的蟹壳。一根细细的绿色管道蜿蜒穿过海堤,在沙滩上若隐若现。这根水管,这段道路,都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小时候,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曾走过这段路,如今,他又回来了。
灯塔和小屋屹立在冷却的、斜洒过来的最后一抹余晖中。两分钟后,他就能穿过门廊,走进自己的新家。他们全家都将居住在这里: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呢?
他条件反射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没有信号。当然,还能指望什么呢?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算是英国最偏远的地方了。
安格斯跨上通往灯塔小屋的最后一个台阶,回头眺望刚才走过的滩涂。
是的,真够偏远的,很好。他庆幸自己说服妻子下定决心,全家搬到这里来;他庆幸自己让她相信,这个是她的选择。几个月来,他一直希望他们能够远离一切烦事,现在终于做到了。在托兰,他们终于可以安定下来。再没有人问各种问题,再也没有好管闲事的邻居,没有朋友和亲戚,没有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