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鸿听得骇然:你是说,这两个人……是一个人?
阿山沉吟道:也许天下奇人太多,只是这种文武艺都冠绝一时的,实在难找出第二个。不对,还有第三个,藏书门的藏书老祖,也是如此,藏书门的镇山之宝有武学典籍五百卷,全部是他默写出来的,因有他才有了藏书门。只是这位老祖么,嘿嘿,居然连名字都没有了。
冷鸿紧接上他的话:你是在告诉我,离国王子离安,国君原来封的安乐王季平,还有藏书门开宗立派的祖师藏书老祖,这三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人有了三种身份,都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事,这,这怎么可能?
阿山冷笑:如果如我们这样资质平常,略有点天分,当然不能,可是人世本大,人才本多,不可能的事,可还多着,也只好慢慢走着瞧吧。我告诉你的这件事,也不算江湖里的大秘密,许多人都知道的,只是藏书门把这事特别当一回事,你出去了如果不幸被藏书门的人抓去了,你只需神神秘秘地把这三个人连在一起说说,对方必定会把你转交给他们如今的掌门,魏通自己是状元之才,以读书人自居,绝对不会为难你,发现你所知有限,也就把你放了,还会赠送点盘缠请你吃个叉烧面。
冷鸿心下感动,说:多谢大哥,你给我讲这些,都是为了我好。
阿山哈哈一笑,忽地伸掌一戳,冷鸿应变疾速,两个人电光火石间已换了数招。冷鸿收了手,自语:这就是秋风剑法的最后四招。
阿山点头:对。难为你学得这样快。有没有人对你说,你记心奇佳学东西够快,最适合做藏书门人。
冷鸿笑了:倒真有人这么说过,可路边野茶铺的老板娘,也说我能帮她搬起大水缸,是个做苦力的好坯子。
阿山哈哈大笑,一路自顾自地去了,他在山中开辟了农田,种了稻谷又种菜蔬,须得天天伺弄。整个人晒得黝黑,要不是一双眼睛精光内蕴,只看外表,就是个寻常农夫。
冷鸿回了自己的住处,将秋风剑法与白猿剑术反复磨练,许多平时没有体会到的精妙之处豁然贯通,周身真气流转,飘飘欲仙。
练到深夜,兴发如狂,忽地把玉兔剑法也练了起来,玉兔剑法招式飘忽,虚实不定,平日里冷鸿总把虚招练成实招,这一次却再也没没有错,劲力收发自如,点到为止。
练罢运气盘膝而坐,冷鸿忽地睁开双眼,白猿剑法如是,那么玉兔剑法又是如何,他在脑海中默默想那真气运行的路数,纵身而起。
从来没有想到,一套未有人传授过的剑法由心生发,行云流水,剑势纵横,悠远绵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打到收势,竟然意犹未尽,又转回玉兔剑法,生生不息,精神愈长。
如此这般练过了两回,冷鸿呆立原地,被这武学中领略到的新境界惊得目瞪口呆。
七天之内,冷鸿把这四套剑法练得纯熟无比,融会贯通,渐入纯青之境。而他趁内力大进,不知疲倦地鼓风入炉,也让里面的矿石缓缓化为铁水。铁水在炉中有种暗沉的红,似是鲜血将凝未凝。
梅姐和小晨中间来探过他一次,看到他在炉边凝视,梅姐便静静地把带来的食物放下,悄悄离去。小晨虽然年纪还小,也知道大人有些事情不容打扰,跟着妈妈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冷鸿隔了快一天才发现那些食物,是一方方米糕和肉干,经得起放。在等待剑体出炉这些天里,他似乎成了动物,对炉中声响异常警觉,反而感受不到周遭的变化。米糕和肉干慢慢吃,又是三天过去了。炉中铁水越来越红,看一眼眼睛都觉得刺痛。
铸剑要观色,红到近乎琉璃透明的刹那,赶紧出炉,出炉后要观气,看几种金属熔在一起时升起的青气转白,白色转深,黄气愈浓,待黄气转淡,青气重生,再变成白气,白气渐渐变得透明,这剑体就要成了。
冷鸿盘膝而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缓缓流动的铁水,神完气足,四套剑法循环往复,对身体竟有滋养生化的好处,这是他此前做梦也想不到的。这套剑法师傅知道吗,大师兄知道吗,师姐知道吗?为什么铸剑派练来练去,就只是白猿和玉兔两套剑法呢?
就在他稍一分神之际,铁水上的白气已转为透明,冷鸿扑上前去,把铁水倒进模子。
屋外惊雷声起,闪电条条窜动,冷鸿已置身物外,听而不闻,只顾小心翼翼地盯着模子中的剑体,赤红转为黯红,黯红再沉下去,要现出本色,他抓起铁锤,奋力击打,一打就是连续不停地五个时辰,天色从亮转暗,到了黄昏时,那剑体已柔韧无比,外表光洁细腻,冷鸿才停了手,将剑体放回炉中再锻造,之后再锤打。
他仿佛忘记了时间,也仿佛自己就化作了时间。人剑原本是一理,非要如此烈火焚烧,重锤打造,才有锋芒。
野马山暴风骤雨,持续了数日,小晨不能出去玩十分气闷,阿山就为她编织一件小小蓑衣,外加一顶斗笠,梅姐与阿山携手站在屋檐下,看着爱女在雨水蹦跳嬉戏,吧唧吧唧踩着水坑,面露微笑,只觉这一刻美不可言。
半夜里,又是一个霹雳,阿山张开眼睛,梅姐目光灼灼,他们没有交谈,只是心中都在说:有神兵出世,果然挟天地之威。
冷鸿的剑终于铸成,剑身淡青,略窄,剑头似圆而钝,两刃薄至几乎透明,如蜻蜓双翼。他运剑将四套剑法一口气使完,劲力欲扬先抑,精华内敛,含而不吐,周身真气满满竟欲爆发,他一跃到瀑布前面,随手挥出一剑——
这一剑,将白纱般水雾拦腰截断,瀑布竟似顿了一顿才落下来。
数年积郁,化为一声长啸,群山震动,冷鸿知道自己在野马山上的日子就这么结束了。他要找回师兄弟们,找回大师姐,他要重振铸剑派,他要让师傅的仇人一个个出来受死,为师傅报仇。重建一派比自己开门立派还要难,可是,既然不能忘了自己还有这颗心,既然手里还有一把剑,即使自己是铸剑派的最后一人,也要昂首而上。
梅姐给他准备了一身换洗衣服,是她自己精纺的棉布,质地柔滑,不啻绸缎,还有一包肉干米饼,给他做干粮。阿山用竹筒给他做了个水壶,塞子塞住,储水不漏。小晨把自己没舍得吃的一块糖硬塞给他,非要他收下不可。
阿山问他这剑叫什么名字,冷鸿说叫断水。阿山说好剑不可轻出,不然被人看见动了心思,明里打斗你不惧,暗地里算计你就难防了。梅姐不作声,从手腕上摘下一个珠串,轻轻掐断丝线,把一颗黄褐色的珠子重新穿了,递给冷鸿,示意他挂在胸前。
冷鸿嗅到一阵淡淡药香,知道此物不凡,赶紧谢了。小晨把手伸进衣领,掏出同样的一颗珠子,给冷鸿看看。
心头温暖,又有淡淡辛酸。冷鸿收拾了行李,跟这一家人作别。末了梅姐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最后一套剑法,叫做明月。
秋风白猿,明月玉兔,冷鸿听了碰在心上,有无数问题想问,但你肯问人家又未必说,能告诉你的想必也都告诉你了。他返身下拜,不说话,只是拜了一拜。梅姐侧身不受。
再到后山去找师傅,他还在石床上酣睡,冷鸿把自己晒干的茶叶,储存的干鱼,还有一床被子,都搬到这边给师傅用,却见堆成一堆还是原来的样子,他根本没动。
冷鸿轻轻地说:师傅,我走了,我忘不了,对不起,你白教我了。
师傅人没动,声音重浊:既然没教会,算什么师傅。我这里有块令牌,留着也没有用,你拿去吧。
凭空一块竹制的令牌就飞了过来,来势甚慢,摇摇欲坠。冷鸿伸手接过,上面只有一个武字,笔致潇洒柔韧,见之忘俗。
下山路二十多里,冷鸿走下来见路边落花无数,心有惆怅。此去江湖多坎坷,而这江湖,只怕也不是自己原来知道的那个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