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仲夏,暴晒一天的河水终于在此刻生成一丝丝的凉风,白日里绿枝掩映下躁动不断的蝉鸣此刻已经静下来,河岸边蛙声渐起,红色灯笼发出的光在水面上连成一条直线,和河面上的莲花水灯豆状光点汇在一起,随风漾起的波浪摇曳,尽头水天相接处,黑暗压顶而来,今夜云重无月。
临河的窗边倚着一名只着灰色中衣的男子,宽衣敞怀,乌发弥背,一条紫色发带松松束着搭肩上,灯影虚浮,他右手搁在窗台上,左手撑着额头,一动不动。
耳侧鼎沸之声不绝,说笑、争执、奏乐、博彩,各种各样的声音融在一起,反而辨不出任何一种清晰的声响,只是一片混沌的喧嚣在夜色间奔腾流动。
夜色深沉,不远处传来打更声,对岸的永阳坊老早就陷入沉寂,高墙大院仿佛一个捆绑着的巨兽,伏在无边的阴影之下,一河之隔,这边的花楼灯火不灭,里间喧闹声已经渐渐消弭,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和笑声隔空传来,灯依然亮着,连蜡烛灯花爆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屋内一角的铜漏滴滴答答,提醒着时间的流逝,灰衣男子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头朝着窗外,身子却是对着门的方向,仿佛已经凝成了一座雕像,红衣女子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听到开门的声音,男子的左眉角不为人察觉的轻轻一跳,却没有回头,只是随手一挥,一股劲风骤然擦过红衣女子的耳边,落在门口右边的花瓶上。
花瓶没有碎,红衣女子右手一动,双掌平出,凭一股气流将花瓶稳稳当当定在桌上。
男子起身,将窗合上,一头乌发被风吹动:“姑娘深夜来访,有何见教?”
红衣女子不敢松懈,脸色却渐渐变白,呼吸一声急过一声,却是一语不发。
一抹笑爬上灰衣男子的嘴角,不过一瞬间便消失,他矮身对上她的双眼,眼底的一抹厉色却愈来愈浓:“师父已带了信给你,你要违抗师父的命令?”
红衣女子躲避着他的眼神,暗暗又加了几分劲力,男子直起身,状似无意的在红衣女子的右肩上轻轻一拍,瞬时,青瓷花瓶哗啦啦的碎开来,摊在桌面上,一片都不曾落地。
女子悚然一惊,面上却不肯露出败相,宛自束手退了几步,头低着,脸上忽然飞上一抹红晕,衬着丝绸外衫的光线,映在烛光下,愈发显得清秀可爱:“我……我担心你!公子今日才回城,至晚方回,枯坐至此,实在令人担忧!”
男子淡淡一笑,毫无动容:“姑娘不必如此,我已不是当年的单薄公子,易名之事,姑娘想必也早已知晓。”
语毕,又坐回到椅子上,“不过,木姑娘若想借此谋划些什么,大可不必。”
木舜华向来谨遵师命,但那位常年在山中清修的师父却是很少干涉烟雨楼的细务,所以明面上,烟雨楼全由她一人做主,如今骤然易主,她一时转不过弯也很正常,他会给她时间,但他必须一开始就表明态度,烟雨楼只有一个主人,将来要做的事情,他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做好准备。
她再聪明机敏,也不过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罢了,未必有那些争权夺利的玲珑心思,她盘算的那些小九九,一眼就能看穿。
“舜华谨尊师命,不敢有违!但楼中诸事,琐碎烦杂,还愿楼主宽限几日,待楼中诸人有所准备才是。”木舜华落败,头抵着,语气里却已有了些许恳求之意。
灰衣男子的表情终于柔和下来:“在下落魄之时,幸得楼中众人援手,姑娘救命再造之恩,没齿不忘,若有它求,请明言告知。”
木舜华抬头盯住男子的脸,想确定此话是出于真心还是稳定现状而虚言应对,但她对上的却是一双明亮到令人心眩的眼睛,中间似还夹杂着些许不为人信任的嗔怪,那温柔的眼波似乎要直接照到她心里:
我不该来试探他的武功;不该跟他赌气,不该试探他,不该打探他的行踪……
她几乎陷进了这样的一双眼睛里,完全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只一瞬,灰衣男子便飞快的移开了目光,移步到窗边,转而望着外面的暗沉黑夜:暮色沉沉,能点亮黑暗的人终究没有出现。
同一时刻,几里外的年轻衙役打了三个打喷嚏,准备明日告假回去探亲。
凡庸常者,经历时间人事砥砺,必然也能自成一派,形成其自身的规律,所谓万物皆有其至适之形。十八巷亦然,单一条百米长街,花楼便有数十间之多,街巷深处亦有数不清的暗娼,单说明面上的花楼,之间虽常有竞争,更有联合,如一年一度的花魁竞选及藏花榜,便是十八巷所有登记在册的花楼共同参与举办的两大盛事,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对这两件事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
藏花榜为花楼排名,不分大小,皆有资格参选,花魁却有清倌和红倌之分,红倌花魁常换常新,黑马频出,清倌花魁却常有经久不变之像,这大抵是因为,红倌以色事人,容颜却是逐年衰减的,清倌却是以技傍身,时日更见其技之纯熟珍贵,观琴便是一例。烟雨楼已在藏花榜上蝉联多年,其头牌观琴亦长居清倌花魁三甲之列,
三年时间,烟雨楼中也已天地轮换:昔年的四大头牌,观琴依旧盛名不衰,闻莺因病伤嗓,一把撩人之声消失殆尽,又没有攒足开歌舞坊的银两,只得转去易红阁做了红倌;追云以剑舞为长,伤重退至幕后,所幸风骨独具的剑舞依然声名在外;栖凤依然长袖翩翩,身姿纤然,却已嫁与年逾花甲的致仕官员,做了小妾。
翌日一早,整个十八巷都还在沉睡中,街面上空空荡荡,偶有挑着食担的小贩经过,也没有扬声叫卖。
主楼通向后院的一扇月门悄悄打开,身着水绿长裙的女子不着粉饰,长发微束,白色缎鞋踩在草地上,侧身穿过门缝,又合上,方继续往前走。
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树,正值夏日,浓荫遍地,枝叶婆娑,粉红色花絮迎风招展。树下有两人背向而立,一紫一红,不知道站了多久,女子的裙角上已经落了一层细细的合欢花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味道。
女子眯了眯眼,似在回想,脚下却没停的朝两人走去,在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站住,束手盈盈一拜:“不知楼主一早相召,有何事吩咐?”
树下两人相继转过身来,红衣女子板着脸,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自今日始,烟雨楼主已易他手,观琴姑娘认认便了,日后还当鼎力相助!”
观琴心下疑惑,抬头一看,正对上紫衣男子的脸,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定当奉命,但不知,新楼主是?”
紫衣男子笑笑,半鞠一礼道:“姑娘阅人无数,不记得在下也是应当,不过在下却感念姑娘当年相助之谊!在此谢过。”
观琴心下一惊,细细想来,免不得一声惊呼:“慕容公子?”
“正是在下!”紫衣男子话语未半,正欲说些寒暄的话,却被木舜华打断。
“楼主吩咐之事已经办完,我先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谁,说完也不等回话,转身足尖一掠,几个纵身便穿过桃花林消失了。
紫衣男子想到昨夜之事,倒也不以为忤,只要木舜华不多生事端,耍些小性子也无可厚非,当下只是笑笑便请观琴到楼下小厅,品茶详谈。
观琴早在几年前就是木舜华掌管烟雨楼的左膀右臂,又因为人亲和公义,在楼里颇得人望,头牌姑娘,鸨母也是礼敬有加,故而在烟雨楼地位超然,要平顺接手烟雨楼,必须先收服观琴,当然,这其中也还有慕容乾的一点私心,那就是,纵然当年烟雨楼中许多人都曾照拂于他,但只有观琴谨慎有礼、本分少言,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多余的行为。
木舜华一脚踢开房门,原本清秀的眉眼染上了一股怨愤,饶是昨天一再告诉自己,要听师父的话,自己功力也不及那个人,今天还是觉得心里积了一股闷气,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减,师父为何一声招呼都不打便骤然派人接替烟雨楼,她自问没有任何过失之处,更何况还是一个男子,当年虽然想到师父和他之间会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连结,却没预料到曾经任她摆弄、性情温文甚至软弱的慕容乾,今日居然一跃而上,成了她顶头的首领,更可气的是他竟然会摄魂术,是当初无论她如何软磨硬泡,师父都不肯教她的摄魂术。
昨夜一试,她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内力还是手上功夫,他的功力都远胜于自己,根本占不了半分便宜,还差点在他的摄魂术下丢尽脸面。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木舜华猛喝下一杯昨日的茶水,屈身从床底拉出一只长匣,取出一把短剑,藏在身上,接着绕到床后面,换了一身轻便的束袖箭衣,长发束起,钗环尽释,原本稚气的眉眼中平添一股英气,抬手在墙上某处轻轻一按,便听一声细响,墙面洞开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一树开的正艳的紫薇伸进来,她挥剑斩断树枝,拨开绿丛,一下子就跳到大街上,左右环顾无人,几步消失在巷子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