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清来到烟雨楼门前时,已是五天之后,他跟陈叔回了村里,陈婆果然是生病了,每日恹恹的、没有食欲,还老是一身冷汗,村里的郎中过来看过,说是暑热,开了药陈婆不爱吃,小灵经常上山采药,学得些许医术,将药草之类都融在饮食里,用心服侍,已经好了大半,不过人还是没什么精神。
乡下正是农忙时节,家里的几亩地都到了收成的时候,自然有诸多活干,虽然有村里的年轻后生帮手,陈叔和冯清还是在村里留了几日,帮着收稻打谷种菜,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安歇,常常是吃罢晚饭,冲个凉倒在床上闷头睡到天光又到田里干活,回到城里,两人都黑瘦了一大圈。
那张纸条一直塞在贴身的衣服里,忙的时候无暇顾及,回城当天下午,他便找由头溜出了门。
下午的十八巷跟崇郅坊没有什么差别,高墙矮屋交错,青石板路平平整整,烈日不如正午之盛,摊贩们从路边的阴凉处移出来,重新占领了大半的路面,大声叫卖,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多年以前,他来过这个地方,不过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愈往前走,人越少,烟雨楼在主街中段,沿街一幢三层小楼,朱红匾额,两边还有水幡,不过未到营业时间,大门紧闭,门前偶有人路过,却是形色匆匆,避之不及的样子,青天白日下,他们还是对风月场所怀着几分鄙夷。
冯清犹豫了片刻,上前叩响了门环,门是褐色的木门,上面钉着铁钉,两边的墙很高,顶上漏出几处飞檐。
门开了一条缝,是一个黑衣小厮,未睡醒的样子,冲他挥了挥手:“客官,晚上再来吧!”
冯清欲开口说不是客人,却见黑衣小厮自己揉了揉眼睛,飞快的将门打开,躬身将他迎进去:“失敬失敬,里面请!”
冯清一头雾水,任由小厮将他推了进去,然后探头探脑的关上了门,满面堆笑,甚至带着一丝谄媚:“主人在后院等候多时了,请从这边走,姑娘们刚起来,难免失仪!”
进门方知别有洞天,一个大大的台子立在大厅中央,周边一圈大桌,再往外高出是一个个的隔间,以轻纱遮蔽,楼上时有身着薄衫的女子互相调笑着走过,冯清急忙低头,心砰砰的一阵乱跳。
穿过大厅,经过一段连廊,中间围合一方小小的庭院,山石精致、草木繁盛,冯清一路低头,唯恐看到什么非礼之事。
黑衣小厮将冯清领进一个院子,便自顾自的消失了。
冯清抬头四顾,心下不安,默默地伸手握了握腰间的短剑,仲夏午间,蝉鸣正燥,无风无雨,走了这许久,汗水很快从发间滴了下来,忙几步窜到院子的台阶上,站在屋檐下的阴凉地里,用袖子擦了擦汗,呼出几口气。
后面的门应声而开,冯清反应机敏,右脚为心,一个旋身便跳到台阶之下,面对门作出一个防守的姿势。
看到来人脸的瞬间,冯清愣了一下,双膝一软:“公子……”
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抬头已经双眼湿润,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捂着脸,似是要哭的样子。
慕容乾见状,心底不由的一酸,几步上来拉起:“冯清,我早已言明,你我只有兄弟之义,断无主仆之分,不必如此。”
冯清随之站起,却紧紧的抓着慕容乾的手臂:“公子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音信全无?又怎么在这里?他们还说你是主人?”
一叠声的发问,慕容乾却语塞不知从何答起,只得先将冯清引进房内。
冯清犹自疑惑,走进房间,顿觉房内竟比外面要凉爽不少,转头一看,屋角处一个大大的木柜,冷风正是从那里吹出来,他知道这是富贵人家常有的降温方法,小时候在宫里、后来在慕容府都曾见过。
慕容乾从木柜的一个屉笼里拿出一只酒壶,斟满两只酒杯,两人一饮而尽,燥人的暑意顿时消散了不少。
待冯清擦完汗,将桌上的整壶茶都倒进嘴里,慕容乾才慢慢问起近况。
知道冯清当年被放出慕容府,脱了奴籍的时候,慕容乾眼里闪过一丝欣慰,随之却又被一抹暗色掩盖:“他们还算是言而有信,你有了安身立命之本,当初我没有借慕容家的势力为你铺路,就是希望你能完全摆脱慕容家的掌控,其荣其枯,皆不与涉。”
冯清心下疑惑,当初穷途末路之时,公子也未生出要折腰求全之念,如今看来,却似又回到了慕容府庇佑之下:“老爷原谅公子了吗?当初赵管家将我赶出门,却又在包袱里夹了公子的信。”
慕容乾摆手,似不欲多提:“往事勿追,来日方长,如今你我重聚,便是大喜,余者皆不须提。”
此时,冯清才定下心来,环顾四周,只是一厅一卧,厅正中一张方桌,对门的是一张褐木镂空屏风,里面便是卧房,紫缦纱帐迎风轻摆,除此之外,还有两盏烛灯,数几瓷瓶,别无它物。
烟雨楼的客院两进两层,院门口矗立一块大影壁算是一进,之后才是主楼,慕容乾进楼之后,依然住在这里,只是将起居之处挪到了楼下。
阔别三年,不论前事如何,再见之喜已足让两人倾谈半日了,不过多数时候都是冯清在说自己如何进了衙门,又如何补了缺,他进门时问的几个问题,一句都不曾涉及,不过,冯清神经大条,慕容乾又刻意引导,根本没有注意到。
日斜时,外面扰攘之声渐起,前院门开,不时有人进来请示;太阳落山时,院中已来来往往,人流纷杂,冯清见状,便欲告辞,慕容乾也没有挽留,只说欲在崇阳坊买一处宅院,嘱冯清留意探看,便令人将他从偏门送出。
夜幕下沉,十八巷早已一片红烛远照、莺歌燕舞、丝酒奢靡,烟雨楼前头喧闹,后院却已清静下来,慕容乾早令人将通往别院的门关闭,不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月上中天,清明如洒,慕容乾坐在镜前,用乌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理长发,回想今日与冯清相见的场景:他长高也壮了,已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说话中气十足,双目炯炯,神采熠熠,想来功夫也有所精进。
只是自己等了他这些时日,他姗姗来迟,又匆匆而去,丝毫不见缠绵留恋之态,未免心冷,不过许以时日,应尚有可图,便也没有过分伤感。
当年自己被人袭击,后醒来却是在一处山中宅院里,孤孑一身、直入深山,却惊见祖父与一名白衣女子并肩而立,脸色赤白交接,眼神里全是野心和喜悦。清衰之躯山路跋涉,终不堪辛苦,当下瘫倒在地,眼角却敏锐的捕捉到祖父长袍掩盖之下,袖口居然渗出血来。
白衣女子眼神清冷,走上前来,手在慕容乾腰间一抚,骤然发力,顿觉体内血脉,莫不奔腾冲撞,通体灼热难言,眼前一切歪斜变形,其状妖异莫名,之后便模糊一片。
慕容乾轻抚手臂上的疤痕,深深浅浅、新旧交错:若当年凡事皆在之后停摆,再不往前,慕容乾虽再不是出身不凡、前途可观的皇子陪读,亦可做举凡世间,虽不腾达,却淡泊知足的平常男儿,冯清能凭一身力气做了衙役,慕容乾师承当朝太傅,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君子六艺,即使不近科试,未必就不能做个乡村塾师或是富家西席。
如今,再入姑苏城,慕容之姓仍在,赤诚可鉴天地之心,青天朗日阳刚之气却已尽化作袖间一枚银针,例无虚发,出必见血,城外深山中,不知有多少鸟兽,因此针伤一微隙而命丧,亦有几人,恍然不觉间,便被夺了性命。
曾执笔弄墨之手,纤细质弱,纹理清晰,如今遍布老茧,血迹虽干,腥味难除。即将涉足之事,万分凶险,牵涉多少人命不可估量,去日已去,来日却恰如河中之水,去而不返。
可见世上之事并无绝对不变之理,亦无全然可控之途,
对岸永阳坊钟声响起,足足十下,谕令宵禁始,慕容乾回神,收起万般思绪,从桌子的夹屉中抽出一张信纸,略扫一眼,便就着蜡烛点燃,待之燃尽过半后才丢到一边。
火光的映照下,慕容乾双眼眯成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