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舜华回来第三日,一年一度的花魁竞选如期开锣。主场设在揽月的大厅里,内中一反往常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风格,正中一张偌大的圆台,雕痕古朴、毫无点饰,正对门是一张极高的玻璃屏风,莲叶田田、重墨淡彩,颇有意趣,顶上几束轻纱洒下,台下圆桌围布,座位老早就被预定。二楼的连廊用竹帘隔起了一圈小包间,前面的竹帘只在品评当时拉起,表演的时候是通畅的,精心设计的角度让台下诸人根本不可能看清二楼的人,每个包间都与二楼的房间相连,客人分批出入,彼此不通讯息,这批客人即为主要评选者。
既有木舜华在台前安排,慕容乾便乐的只在揽月后的小院里坐着,似乎丝毫不担心场上的情况,楼里的小厮一遍一遍的往里跑:
观琴一曲《雁平沙》博得满堂彩;
易红阁的柒墨姑娘画作新意频出,赋诗《朝露》;
流霜姑娘的剑舞颇有追云当年之风姿,得《倾城》诗一首;
千娇阁的芊芊姑娘在身段比拼中拔得头筹;
易红阁的绮红姑娘妆容最佳;
……
一开始,慕容乾还颇有兴趣的一一追问,到后来已经麻木了,摆手让小厮不必再逐一回报,待三甲决出之时再报即可。小厮打个千,乐滋滋的往前头一心一意的看热闹去了。
慕容乾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就是河水,岸边明晃晃的花灯在夜风中摆荡,今夜十八巷大多数的姑娘都聚到了烟雨楼,故而不似往日喧闹。对岸的慕容府掩在一片黑暗中,隐隐可闻打更之声。
握在身前的拳头不由紧了几分,终归还是慕容家,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更何况,自己回头了,又能到哪里呢,从来都没有退路。
从小黑屋里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就算回头,也只是在黑暗里凭空摸索,倒不如先走出来,看看前方的路通往哪里。除去因娘的缘故产生的那些愤懑和反叛,慕容家的血脉终是注定自己不可能脱离那些世事争斗,以前看重的那些东西,现在想来居然已经泯然褪色,究竟是因为自己孤身一人,无力坚持,还是自己天性如此?
慕容瑨的一只手指,换来慕容乾三年苦修,换来一整座烟雨楼,换来白衣女子从此浪迹江湖,再不出现在姑苏城,这笔买卖,不可谓不值。
只是那天她看向他的眼神却已不复昔日的神采,以往,不论是怨恨还是幽怨,她的眼睛总是亮着的,现在已满是淡泊还藏着一丝怜悯。当时的慕容瑨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将受伤的手指掩在衣袖中,头也不回的下山时,一半的心想着赶快离开,另一半欣喜慕容府又添一翼,家族荣华指日可待。
与白衣女子同站在山路上算是送别的慕容乾,看着祖父因三日监禁略显蹒跚虚浮背影,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发冠中,心中忽然生出些许悲悯之意,毕竟血肉相连,除了飘然远走的父亲,祖父是他硕果仅存的、最近的血亲。
三天水米不进的四目相对,从最初的互不搭理,到后来的促膝长谈。五岁之前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唯一留在脑子里的,正值壮年的慕容老爷一身藏青长袍,在风中烈烈而去,完全不顾宫门口哭哑了嗓子的小小孩童。十三岁回家,失父母护佑,两人相处的场合也少之又少,所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足这三日之万一。
即使是在这样与外隔绝的绝境之中,两个人也没有亲近到足以互相取暖,坦诚交心。白衣女子在三年的亲身教导中,非常清晰的看到了这一点,心中感概,却也无话可说,慕容瑨被砍去的那一指,已经抵消了往日的恩怨,江湖人,向来是言出必行的。
一阵风过,河边的垂柳随风摇曳,风姿绰约,对岸忽现一盏明灯,半空中悠悠扬扬,渐渐高远,慕容乾轻叹一口气,要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二日,十八巷巷口的牌坊的边上的花魁榜,粉刷一新。红倌榜上新人辈出,芊芊虽然身姿绰约、风情万种,终不敌岁月摧残,三甲不入,红倌花魁由碎玉馆年方二八的碧月摘得,当堂被一位匿名者以十万白银拍下一夜。清倌榜上,烟雨楼是最大的赢家,三甲全收入囊中,观琴更晋一步,拔得头筹,追云亲传的流霜剑舞获众家击节赞叹,紧随其后,再是以诗书棋艺为长的文君。
声名鼎盛,烟雨楼却又一举惊人,鸨母当下代楼主宣布,观琴忝居榜上多年,十八巷众多姐妹同业,未免失之蛮霸,阻了新人出头,故观琴姑娘自今岁始,不再参选;并愿在此后一年,在姐妹花楼挂牌接客,一月为期,所授所得皆由观琴本人及所在花楼做主,有此心的同业,可于宴后递上名单,待观琴姑娘择好次序,不日成行。
众人自然鼓掌叫好,观琴姑娘能带来的客流自不必说,楼中其它姑娘若能得之一二指点,习得十中之一,未必不能大有进益,在来年的花魁榜上占得一席;若是能巧言令得观琴姑娘移馆,其中好处,更是不需赘言。故而,有愿者众,观琴的邀约已经到了翌年冬末。
虽然烟雨楼主人一直隐在幕后,但其能量之大却是早有传说,毕竟不是每座花楼都敢不问身份将闹事的客人全部打出去,每次也都全身而退。大的花楼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背景,可能是巨贾大鳄,也可能是朝廷官员,但烟雨楼的背景却是一个谜。
往年的花魁选中,从未出现过一家独大的情况,不出意外,今年的藏花榜,烟雨楼也必定名列前三甲。烟雨楼此举,更激起了有心人对烟雨楼主的好奇,木舜华向来极少露面,说她是烟雨楼的背景,实在难以取信于人,坊间传闻,烟雨楼新易主,但初露头角,便将赚钱的姑娘往外推,一时议论纷纷。
直到半月之后,慕容家的一名仆人无意在千娇阁的酒桌上透露,新任烟雨楼主和失踪已久的慕容长孙少爷颇有相似,但大家都当是酒醉之语,谁人不知慕容家自诩清流,最反对烟花风月之事,之后,那位家仆再没有出现在十八巷。
八月十五中秋之日,宫中大宴于庆隆殿,京中三品以下臣子于殿外行礼后特赐回宅与家人庆贺,只留三品以上官员携正室嫡子于殿内赐宴。帝弘在上,左右稍低为太后及正宫左皇后,后宫妃位以下及其它女眷设座于右前方,以一面九折屏风隔开;左前为宗室百官之位,右相左炎为首,席间君臣和睦,后宫和乐,一派盛世之相。
但敏感的朝臣们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迹象:自入宫荣宠不衰的青妃不在后宫诸人之列,宗室以大皇子为首,四岁的二皇子不在其中,人丁寥落;左相秦楚戈因病告假,已近半月不上朝堂,右相左炎倒是甚得上意,后宫朝堂左氏风头正劲,散席之后,少不得上去攀谈一番。
宴散后,众人拜别帝弘,皇后因念及家中高堂,特召长嫂于正阳宫中相聚,左相爷带公子先行出宫,第二日一早,右相夫人才回到宫城之外的相府中。
同日,两项政令经由信驿快马驰传下达各州府,一者,姑苏慕容世家次子慕容寅袭江南织造府司之职,附任漕运司参仪;二者,左相秦楚戈身患重疾,令各地张贴皇榜,寻访名医。
当晚,左府后门牵出两匹快马,马上人青衣短衫,黑巾覆面,凭相府手令叫开城门,朝南奔驰而去。
夜已深沉,勤政殿里却依然灯火通明,铜壶滴漏声声,原本侍立两边的宫女和内侍都已经撤去,门口守夜的内侍垂手而立,殿前广场上巡夜禁卫步伐整齐,一派英武。
秦楚戈立在堂下,一身素色长衫,烛光掩映下,面色虽苍白精神却还好,并不如廷报上所言病势沉重,反倒是立于御台之后的帝弘,宽衣散发,半张脸掩在阴影里,些许白发显得尤为刺眼。
“为天下计,圣上更要保重龙体才是!”秦楚戈半夜奉召前来,不知何故内心惊慌,见此情此景,更觉得心情沉重,不由得言语颓丧。
帝弘仰天大笑几声,却不见丝毫洒脱豪迈之气,笑完萎顿在榻上:“天下,这天下,可曾有为我半分?”
秦楚戈吓了一跳,不由屈身下拜:“圣上为天下之主,何人不从?请圣上保重!”
帝弘不语,殿内的烛火因无人检视,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秦楚戈也不好多言,殿内一片沉寂,直到离御座最近的一盏烛灯燃尽,啪的一声熄灭。
“你起身吧!最近可有异报?”帝弘终于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秦楚戈起身回道:“相府的影卫已出南城门,但不知去往何处,臣已派人跟踪;圣上允准慕容瑨荣休,袭职于子,恩及其后,不过,慕容府近有丧事,不曾公开,查到是慕容长孙慕容乾英年离世,因已逐出宗族,不予入宗祠,但既是皇子陪读,恐怕还是会递消息到京里来的。”
“不是因为泄露家丑被逐出家族吗?何以仍与慕容家有牵?”帝弘挥手招来内侍,起身往寝殿行去。
秦楚戈抬步跟上:“这倒是没有确切信息,毕竟慕容家仍是慕容瑨为大,臣揣测许是骨肉之情难以割舍,更何况其中还有大皇子陪读这一重身份。”
帝弘的寝殿在御花园的正北面,秦楚戈一路垂首,帝弘心思沉重,不发一语,跨过这道门便是后宫,外臣一般不得擅入,但帝弘恍若未觉,随侍众人也不敢提醒,谁都看的出来,帝弘今日心情极坏。
秦楚戈犹豫了一下,还是出言提醒:“圣上,御花园到了!”
“哦!”帝弘像刚回神似的,“那我们往回走吧!”
一路沉默,圣驾又回到勤政殿,两人倾谈至天明。
慕容瑨的折子果然在不久之后通过户部的贡单夹带着递上来,奏报慕容乾因病去世的消息,代孙请罪,人微福薄,有负圣恩。帝弘赏银抚恤,盖过不提,倒是左后闻此,还掉了几滴泪,请旨遣使代大皇子拜祭,得帝允。
九月初,姑苏全城皆知,受父行不轨所累、被逐出家门的慕容家长孙,终因郁结于中,弱冠之年重病而逝,不得入祖坟,草葬于北门之外的山中。二房慕容寅袭掌家并侯爵之位,其后一月,朝廷不断接到奏报,各地世家大族奏请氏族袭替,帝弘皆以驳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