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妃已失圣宠,二皇子离宫,形势趋缓,望以蓄力为要,烟雨楼尤甚,隐秘处事,通信暂缓。”
慕容老爷阅罢,先摹了张副本,将原件照旧放进了书房的暗格里,月初起,相府的所有消息都由慕容府传到十八巷,慕容乾并未对此提出异议。
随侍在一旁的赵管家递上账本,虽然明面上慕容寅接管了家里的生意,但银库的钥匙和总账却依然牢牢的把在慕容老爷手里,他掌管家事多年,自然有一份手段。
蜡烛噼里啪啦响了一刻,慕容老爷合上账本:“目前看来,大皇子成为太子胜算极大,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名正言顺,只是圣上尚处壮年,日后必有子嗣,如此以来,实非易事。”
赵管家摘下灯罩,执剪将灯芯剪了一截,剪的深了,火苗摇摇欲灭,桌上顿时暗了不少,不过片刻之间,眼看要灭的火苗有突然摆正了身体,比之前还亮了几分。
“宫里青妃荣宠多年,如今骤然失宠,连带着二皇子也失了圣心,这位圣上的心思也实在是难猜的紧!”这些事,慕容老爷从来没有对赵管家隐瞒过,反倒常常与他商量,虽然当初曾觉得赵管家老弱,但如今格局初成,他倒需要这样一个知根知底又无关紧要的人在一旁可以说说话。
赵管家沉默着将账本收起,准备待会儿送回账房:“老爷深谋远虑,必有后路,夜深了,老爷去休息吧!”
听则听矣,赵管家从来不会发表什么意见,顶多是附和两声,他的长处并不在这里。
慕容老爷伸手搭上他的手臂,站起来往睡房走:“管不了那许多了,有左氏一族,大皇子登极有望,尽心辅助,慕容家定能摆脱目前的进退维谷。”
三年前,向来身体康健的慕容老爷生了一场大病,卧床大半年才慢慢好转,但精神体格已不复如前,赵管家虽比他年长,面上看来却没什么差别:“明日将银两交予送信人,让他们留一张凭据,日后也好分辩。”
“幸而近年寅儿在家事上颇有进益,不过宽厚有余,心思机变上差了点。”慕容老爷叹了口气,“要是没有早年那些事,乾儿说不定更能担起这些东西!”
赵管家沉默不语,世间已无慕容乾此人,官府户牒上慕容乾是失踪,慕容家谱上长房已被逐除名,用不了多久,即使有人记得慕容家曾有一名皇子陪读,也会渐渐忘了他的名字,姑苏城数十名世家公子,已没有慕容乾一席之地。
也是三年前,夫人过世后便常常独居的慕容老爷突然开始亲近妾室,夜晚常常是在侧院小妾的房中就寝,身边离了人便睡不安稳,据小妾身边的丫头讲,老爷常常睡梦中喊出一个人的名字或者在梦中突然惊醒,但问她喊了谁,却又浑浑噩噩,说不清楚。
将慕容老爷送到小妾房门口,赵管家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看着屋里吹了灯,这才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江南一地,物产富庶,社会富裕开放,尚武之风远逊于北方及关中之地,连街头斗殴之事都甚少发生,顶多是你挡了我的路,我抢了你的生意,互有争执而已,少有人命案子,因此,冯清虽是坊所衙役,每天的工作也只不过是沿街换班巡逻而已,踢踢踏踏走个几圈便到了换班时间,清清闲闲。
几天前他搬出了陈叔家,住进了新购置的房子里,陈叔家原本就不宽敞,两间平房,厨房在外面搭了棚,冯清只能在堂屋里搭床,日里收起,加之知道他原先在大户人家做过家仆,有些钱财也算正常,也就没有多问什么。
那处院子离治安坊所一街之隔,离主街有一段距离,正门对着一条小巷子,出门要走约莫小半个时辰才能到集市上,一座两进院子,入门是一处雕花影壁,不过因为许久没人住,已经有些朽坏,一厅两厢,库房和厨房都在厅后,后面带一个小花园,因为没人打理,水池已半干涸,山石错落,杂草丛生,按照慕容乾的标准,这房子自然是不会入眼的,但来看房的是冯清,它地段合适,价钱也不贵,难得的是格局方正,功能齐备,虽然旧了些,但略略整修就是,原本就只有两个人住,房子太大反而显得空荡。
商行老板极力推荐下,很快付了钱,拿了地契,冯清也没请人,就拉了衙所几个关系不错的兄弟,砌墙翻瓦的修整打扫了一番,陈叔初次去时已经有些模样了,前庭大致收拾过,铺了新石板路,平平整整,厅门口原有的两棵极大的石榴树,正是果实成熟季,树上挂满了大大小小青红相间的果子,有的已经熟到裂开,露出鲜红透亮的果肉来,煞是新鲜可爱,树下摆了一张石桌,几张凳子围在一侧,想来夏夜纳凉、春日品茶,都是一番好意趣。
不过陈叔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些,两间青灰砖的厢房分列院子两边,冯清的卧房是在右厢,左厢有人来来往往搬着东西,似有人要住进来,不免多问了几句,冯清草草带过,说是朋友,并未细说,陈叔也就一笑而过。
冯清当然是买不起那样的院子的,但他却是那院子的主人,富户云集的崇郅坊,对于这些生人来往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热切和关注,况且,这院子并没有富贵丰饶到引人注意,因此,慕容乾在一个晴天的上午轻车简从的来了崇郅坊,护送的车夫放下两只箱子,便驱车离去之后又补了两名做杂事的仆妇,就和冯清在这一方小院里扎下根来。
在这里,慕容乾有另一张脸、也有另一个名字,他是崇郅坊衙役队长冯清的幼弟---冯穆,原先文气十足、面若冰雪的脸如今戴上了天下第一巧手莫七娘所制的人皮面具,变的面目平常、毫无记忆点。
与不透气、无法贴合面部表情的寻常面具相比,莫七娘的面具能精密黏合面皮、配合原先的脸部肌肉做出任何表情,而不让人觉得奇怪,寻常人无法看破,就算是有经验技巧的江湖人士也颇有难度。
对慕容乾而言,他需要的是借助人皮面具,创造出从未有人见过的冯穆,而不是要成为有人熟知的某个人,因此,一片人皮面具便足以让他自由行走于街巷之中,而不被人察觉。
其实,就算慕容乾不戴面具,以他长于深宫、归家后又深居简出、不谙社交,整个姑苏城内能认出他的人也屈指可数。只不过,十八巷家仆之类万一,不可再出,才有了重塑身份一事。但是,若他不搬到崇郅坊来住,而是在烟雨楼,这些事尽可免去,他就是想要和冯清住的近些,而冯清毕竟是公门中人,也不愿在身份上有些许模糊,埋下隐患,他想光明正大的与冯清走在一起。
冯清性子粗疏,不知其中关节,他只是按照慕容乾的吩咐找了几处院子,慕容乾来看过一次之后便下了定,不久便买下,要他搬过来同住,说是多些照应。
冯清心里犹豫:和陈叔一家相处日久、感情深厚、不愿轻离;但身为慕容家仆,虽已得脱籍,慕容乾仍是他唯一的主子,况当年穷困之时,曾生出叛离之心,如今想来,多少心怀愧疚,故也不愿直言拒绝。
慕容乾看在眼里,心底神伤,当年身陷绝境、心神近散,犹记得为冯清谋一出路,将之作为替家族集结暗中势力的唯一条件,但冯清显然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也并不愿因为他的出现而改变。但慕容乾既能蛰伏三年,历经艰辛,脱胎换骨,放弃世家公子身份,做了来路不明的江湖人,内中坚韧执着自不可轻估,况且,过往三年,冯清是他无数苦痛之中唯一的牵挂和念想,断不可能因此就将他撂开去。
“冯清,你我从无主仆之分,只有兄弟之义。况且你我经得富贵、共过患难,于我有恩,如今我能力所及,希望你能在旁边,我能照应到你。”
言尽于此,冯清自然也不能再推辞,便找了日子先搬过来收拾房屋,但慕容乾自那日搬过来之后,一连数日都没有回家,不知在忙什么。
虽然对外说他们是兄弟,冯清对如今的慕容乾可说是一无所知,与烟雨楼是什么关系,其中又有什么遭遇,他虽出言问过,却每每被别的话题岔开去,没有得到答案,几问无解,也没有一再纠缠的道理。
崇郅坊的衙所是一处单进的院子,青灰砖墙,黑瓦覆顶,三开间,一间库房、一间值班房,因为不是府治所在,也没有专门划拨的修缮银两,小修小补都是自己上手,入秋后几场大雨,屋瓦被掀翻了一片,因地基下陷,后面的山墙被水泡的太久,已经略有塌陷,九月初天一放晴,修房子立刻就成了坊所天大的事。
连日阴雨之后,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香味,早上远处的天空尚有些许乌云笼罩,此时已经悉数散去,天高云淡,秋风和暖,太阳照在远处的河面上,闪着粼粼的波光。
冯清爬在梯子上,接着下方递过来的砖瓦,往屋顶上放,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天南地北的瞎侃,不知怎么就说到慕容府。
“我前儿听打棺材的老头说,慕容家有人过世,府台大人专门前去拜祭呢!”小九一边垒瓦片,一手拿灰铲,将顶上的缝糊住。
公子专门叮嘱过,不要在外面多提慕容府的事情,更不能对外人说起他的身份,故而冯清听了也只是过耳,并没有接话。
小九颇为无趣,正要转话头,地下和泥的大牛突然开口:“可不嘛,永阳坊都传遍了,说慕容家那位被逐出家门的大公子,病死了。”
终于有人接话,小九的兴致立马就被吊了起来,拿出一副说书的姿势,没料到一转头,正看到冯清身子一晃悠,往后倒去,他哎哎的伸手拉不及,重重坠地。
干活的众人顿时一片惊慌,忙不迭放下手上的活,七手八脚的将冯清送去了临近的医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