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天一早,慕容乾如往常一般,乘青布软轿去了十八巷,家门前的巷子很窄不能走马车,只能容得两人的青布小轿同行,故而定做了一顶轿子放在后堂,供慕容乾使用,他的身份并不适于常常现于人前。
烟雨楼闭门三天,所有姑娘均可请假离楼,无去所者由鸨母领头,宴饮守岁,所有人均获得一笔不菲的金银,由慕容乾亲自发放,不过他当然是隐于珠帘之后的,旁人见到的,不过是房间里的一个身影而已,但他能在场,且每人都得到了不少的赏赐,烟雨楼一片喜气洋洋。
中午的时候,冯清在衙门交了班,提着衙所发的几样年货,酱鸭瓜果之类,满身轻松的回了家,慕容乾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在正厅围炉而坐,手里拿着一本《莳花录》,另一手执笔,一边读一边抄录。
听到门开的声音,他放下笔冲冯清笑道:“回来了!快过来暖暖,外面怪冷的。”
冯清搓搓手,凑到炭盆前,用火钳将炭火拨的旺些,火花一阵噼里啪啦,慕容乾忍不住往后靠了靠。
又过了一会儿,冯清四周看看:“公子,你怎么把齐嫂他们都放回去了,这大过年的,就你我二人,实在冷清!”
慕容乾抬起头来,眼睛不聚焦似的一片茫然,片刻后才想起确有其事,一拍脑袋:“是哦,我说这两天怎么院里都没人呢!”
冯清手一抖,火钳落地“哐”的一声响:“公子,那你想过今晚吃什么吗?
笑容在慕容乾脸上展开来,冯清言语里难得有些调侃之意,他索性放下书拥着狐裘,整张脸埋在毛绒绒的领子里,极为耐心的和冯清斗起嘴来:“你去想办法啊?你不是家里管事儿的吗?”
“我管事儿也架不住你随便支使人啊!再说这天寒地冻的,天香楼都关门了。”冯清白眼一翻,往后面椅子上坐下来。
“那我不管,反正我不饿肚子。”慕容乾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摊手往后背一靠,双眼望着屋顶。
冯清气结,正要出言相驳,敲门声从前院传来,门房的小厮也已回家,他只得起身去开门。
慕容乾正身敛容,想着过年后去买几个奴才,当初是想着隐藏身份所以才尽量低调,但家里无人照料,实在麻烦。
门外有说话声传来,慕容乾一抬头就见冯清面带喜色,身边走着一位身穿花袄的年轻姑娘,身量未足,眉眼间一股稚气,一条粗花辨垂在脑后,顶上扎着一条红色的头绳,鬓间插了一支旧珠钗,脸被寒风吹像只红苹果。
来人是陈叔的女儿,奉双亲之命,请冯清兄弟二人过门吃年夜饭,慕容乾尚在犹豫,冯清早已一叠声应承,拿了慕容乾的毛斗篷便往外走。
慕容乾无奈,只得几下收拾,随二人往陈叔家去,原本趴在火盆边的大黄摇头摆尾想跟了去,急的呜呜直叫,慕容乾往它的食盆里丢了两根大骨,拍拍它的脑袋便闭了院门,大黄汪汪大叫几声,见没人理便自己停下来啃骨头去了。
陈叔家里自然热闹的多,陈婆和小灵都从乡下过来,陈婶和陈婆在厨房里吵吵闹闹的准备饭食,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小灵在堂屋里收拾桌子,陈叔背对着火炉,蜷着身子敲敲打打,赶做编炮,身边摆了一地的纸筒和麻茎,一小盒黑火放在墙角。
冯清不是外人,对这个家门儿清,当下先请慕容乾落了座,大声遥遥叫着陈婶和陈婆往厨房跑过去,不久就听见厨房里一阵笑声传来,陈叔探身往里面瞧瞧,方笑着对慕容乾说:“婆娘和老娘都喜欢这小子,不知道是哪来的缘分。”
慕容乾也笑:“愚兄老实本分,为人热心,多承陈叔家里照顾,冯穆在此谢过!”
陈叔摆摆手:“冯清与我们亲如一家,还是公子不要过于拘礼才是。”
慕容乾眼底一郁,右手在袖中紧了以下,面上却不露分毫,笑意依然:“那就叨扰了!”
陈叔哈哈一笑置之,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来:“当年以为冯清孤孑一身,便为他定了门亲事,如今二人年纪渐长,你我合计一下,尽早办了才是。”
虽是劣质的柴火,有些烟尘,整个屋子也烘的暖乎乎的,慕容乾松了松棉袍,转开脸,心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寒风丝丝入心,凉意逼人:“是吗?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陈叔没有意识到他语气的变化,犹自挥着锤子忙活:“就是小灵,两人打小认识,感情又不错,我老娘便牵了线,说是等她过了身,小灵也有个依靠。”
慕容乾被柴火烟熏到,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细细一想,才忆起初进门时似有一位身着碧色短袄的姑娘在正堂忙碌,见有人进来便进了内屋,一闪而过,没有多加在意,现在想来,恐是见未来夫君,面上羞涩。
陈叔正待再说,便见那位身着碧色夹袄的姑娘从里屋出来:“叔,婶婶说饭好了,问你炮好了没?”
“好了好了,我去摆!”陈叔起身,将一堆材料收到一边,拿着做好的编炮往外走,“一年到头,就指望这一炸消灾了。”
慕容乾稍稍别过脸去,假装在看外面的炮仗,眼角却偷偷观察着小灵,十八巷浸淫日久,他对女人的外表实在难以出言评判,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这位姑娘身段姿色虽不算上等,眉宇间却一股平和之气,秋瞳一剪,熠熠生光。
他尝试在记忆里搜寻这张脸,也暗暗猜度自己会不会被识破,他初见陈叔时没戴面具,如今当然不可能再戴,当年作为慕容府的少东家在村子里抛头露面,免不得被人认出,但见小灵的眼睛扫过他的脸,面上一丝波澜也无,急步往里间去了。
慕容乾心里的小块石头落了地,暗暗自嘲过于自衿,无关紧要之人,哪那么容易被人记住?
夜幕降临之后,城内各处编炮声四起,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不时还有彩色的烟火腾空而起,一派繁华和乐之像。
慕容府后院的正堂里,数张大圆桌摆在当中,名馐佳肴,无不尽有,除正中的主桌之外,皆已上席,满满当当的一屋人,却毫无声响,偶尔有襁褓中的婴孩哭闹几声,很快又被哄好,偌大的房间,被院外的炮声一衬,竟显出几分静谧来。
子时将至,正堂右手百米之外,大院西北角,一处高耸塔楼正居其间,其上可以俯视整个永阳坊,正是慕容家宗祠所在,平日里是关闭的,只有除夕、祖先忌日、中秋三节才打开供祭祀,高屋两边青柏森森,隔出一块空旷肃穆的场地,此刻厅堂大开、灯火通明,空旷的场地被填满,慕容嫡脉皆跪于灵前,听号令下拜。
慕容老爷在前,慕容寅以降,之后是慕容乾一辈,三代男丁跪于厅内蒲团之上,慕容家长妇暨慕容寅之正妻领各房女眷跪于门槛外,敬听慕容老爷主祭。
慕容家百年家族,家大业大,聚族而居,亲疏本就有别,慕容家的生意也并不都是慕容家的人掌管,树大有枯枝,族盛有乞儿,到现在,整个家族子息繁盛,旁支分散,只有除夕这一次能齐整些。
小年之前,借联络亲友之机,慕容老爷曾遣人给慕容乾送去一批年货和银票,却被原封奉还,让他有些灰头土脸,他原本以为,当年一事,已让爷孙之间冰消雪融,两人同事一主,所求者同。
在右相和大皇子眼里,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在定安还是江南,慕容瑨和慕容乾同属一脉,是同一股力量,慕容老爷自己也欲借此增加慕容一脉在大皇子阵营中的分量。但如今却发现,他对这个自家的骨血全无了解和掌控,当下风平浪静之时,尚不足虑,将来紧急之时,若是离心,危机必然显现,甚至让三方均陷于危险。
祭礼结束后,慕容寅带领众人去正堂开宴,独留慕容老爷一人在祠堂内,待脚步声散去之后,他才走到灵台一侧,从褐色沉木柜里拿出了三块被绒布包裹着的灵位,一旧两新,是原慕容家长房慕容庚一脉,旧的是过世多年的长媳,新的是慕容乾父子。
三人的灵位都被收在灵台下方的柜子里,慕容乾以为父亲当真放弃一切,随戏子秦湘飘然而去,却不知他在北上途中路过一个染了瘟疫的村子,死时全身溃烂,面目难辨,草席裹身入土,数年之后才极其偶然的被人发现,后慕容乾“早逝”,慕容庚一脉完全断绝,慕容寅继之为长。
瘦如枯枝的细长手指在灵牌上轻轻滑过,滑到庚字上的时候,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若是当初严加管束,必不致今日潦倒客死他乡、草席裹身,更不致今日祸及子嗣、遗害无穷!
先祖在上,佑我慕容一族家业昌盛,子嗣康健,少生忧患。慕容老爷念之重之的不过这寥寥数语,但在慕容寅看来,帝弘如今对慕容家甚为看重,无爵无侯尚有功荫袭替,慕容家圣眷正荣,他在梦里都能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