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第一抹光线升起时,云层还没有散去,一片黑云沉沉,除夕刚过,整个姑苏城都还在睡梦中,冯清和慕容乾从陈叔家里出来,踏着一地碎纸屑往回走,城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脚步的沙沙声,慕容乾屡次想说话,都发现冯清在他身后,低头前行,不知在想什么。
“冯清,你为何没有对我提起定亲的事?”踌躇许久,慕容乾还是将困扰自己整个除夕夜的问题说出了口,同时顿住脚步,等着离他半步之远的冯清赶上来。
没头没脑的,冯清只是“嗯”了一声,慕容乾只得继续说道:“今天陈叔说起你与小灵的亲事,我一无所知不好答复,你若是…”
话没说完,冯清像突然惊醒似的:“公子,有人说我孤鸾寡命,会不会连累小灵?”
慕容乾脸色一沉,眼底一抹凶色一闪而逝:“何人妄言?”
冯清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绣着鸳鸯的丝线荷包,掏出一张纸条来:“去年七夕,我与小灵去庙里上香,抽了一签,和尚批的,小灵说光头的话信不得,我不放心,便一直留着。”
慕容乾并没有伸手接,眼光却像是被定在那红荷包上一般,针法虽不算得十分精巧,却也温柔细腻,想来小灵既是孤女,女红不佳也是可以理解,若是寻常物件,冯清也不会带在身上,定情之物随身携带,二人相交如此之深,他却全无知晓。
他原本以为,冯清只是囿于人情,不好回绝,这样的话,他自然有诸多手段将这门亲事推掉,却没料到,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两厢情愿,他才是多事的外人,说不定,他今天一口答应,更合冯清的心意。
想到这儿,心里像被火烫一般,连带着那红色也刺眼起来,骤然转身匆匆前行,将愣神的冯清扔丢在原地。
冯清一头雾水,不知道公子脾气从何而来,抓了抓头发,想着可能公子事情太多,厌烦这类小事,便将荷包收到胸前,快走几步跟上,两人闷声不语,谁都没有再开口。
走到小院门口时,天已亮了大半,今日初一,家里的仆人也都不在,冯清上前推开门,却闻到空气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着空气里的黑火味,清晰可辨,刚欲开口,慕容乾已经闪身而入,快速消失在影壁之后,接着是房门被大力踢开的声音。
冯清急步赶上,甫进前院,便看见一地血腥:大黄身上一道道的血印子,黑豆般的眼睛已经全无神采,双目大睁,向着大门的方向,腹部血流不止,肠子散了一地,一片狼藉。
冯清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谁干的?是谁?”
树上的宿鸟被这声音一惊,尖叫着往院外飞去,呼啦啦掉了一片羽毛。
冯清怒气难平,却无人理会,灰暗的天色笼罩在上空,城内仍旧一片寂静,他匆匆跑进右厢房,翻出一件旧袍子欲将大黄包起来。
出门却看见慕容乾蹲在大黄身边,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近才发现慕容乾一手血,手心捏着一块黑色布条,青筋暴起,长袍边已经被血浸湿,脸被头发挡住,看不清表情。
“公子?”冯清走上前去,语带迟疑,“怎么了?”
慕容乾缓缓站起身,顺手将那黑色布条塞进袖子里,抢过冯清手里的旧棉袍:“我来,把它埋到后院去,来生不致无家可归。”
冯清盯着他的脸,想看穿他隐藏的情绪,却是无功而返,转头寻出锄头去后院找地方,慕容乾重又蹲下身,用手将大黄脱出的肠子塞回肚里,血又一次沾了满手,若今天不是
过年就好了,可以找郎中将大黄的肚子缝一缝,不必肠穿肚烂的、孤零零的被埋进土里。
想着忽然一口血喷出来,跟大黄的血融为一体,他浑不在意的用袖子抹了一把,抱起大黄,提步往后院去了。
冯清心里有太多疑问,重逢这一年多来,他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向慕容乾坦白了,即使有过离心的念头,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消泯,这是父母过世之后,最为舒心的日子。虽然慕容乾一再说两人没有主仆之分,只有兄弟之情,但在他心里根深蒂固的还是觉得慕容乾毕竟是主子,满腹诗书,是待人谦谦有礼、温和自持的世家公子,与自己终究是不一样的人,所以他始终告诫自己,不能越矩。
昔年伤愈后,他也曾悄悄寻访过慕容乾,但终究无获,日久便只能放到一边,三年之后,当慕容乾出现在他面前时,除了惊喜庆幸也有惧怕,害怕日渐安稳的生活再生变数,他希望能够早点与小灵成亲,有自己的家。
这些念头原本已经逐日消减,他知道慕容乾有很多秘密,但终归没有涉及于他,可如今,大黄惨死,他再也不能自我欺骗,慕容乾不会在他的生活里再生动荡。
天很冷,两人回到正厅时,炭盆已经熄灭很久,一丝热气也无,慕容乾身上的毛氅和内衫都沾着大黄的血,也没有想换的意思,只是慢慢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手扶额,面色苍白。
冯清站在地上,双眼盯着他,没有去弄炭火也没有坐下的意思,两人一言不发的呆着,直到天色大亮,外面渐有人声响起。
经历了一夜的喧闹,姑苏城又开始烟火鼎沸,两人身上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门外忽然一声巨响,接着是一阵笑声,想是小孩子在玩编炮。
慕容乾猛的起身往外走,藏在暗处的敌人已经不再掩饰他们的踪迹,他必须尽快确定对策,将可能发生的危险扼杀在萌芽中。
“公子,你去哪儿?”冯清几步抢上前,他比慕容乾高半头,也强壮许多,像座山一样挡在身前,行不得半步。
慕容乾脸上的疑惑不加掩饰,毕竟冯清从来不会干涉他的行动:“让开!”
冯清纹丝不动,眉角上沾着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看上去像是伤口结了痂:“不能就这么算了。”
语气森森,慕容乾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大黄,它不单是条狗,它随我多年,死于非命。”冯清的拳头紧了紧,眼睛扫过慕容乾的脸又飞快移开,“我要找到凶手,不论是谁!”
慕容乾的心被撕开一条缝,但只是一瞬,他快速侧身往外一纵,冯清回过神时,人到了在院子中间,面向大门站着:“我有事先出去一趟,大黄的事,我们晚上再说。”
语毕,快速消失在门外,冯清定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头:他已经不是那个孤孑无依的少年家奴,不论是谁,都不能伤之分毫片羽。
赵管家匆匆穿过庭前游廊,在书房门前站了半晌,方敲门轻唤到:“老爷,孙少爷已经走远了。”
许久才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苍老沙哑,带着余惊未消的颤抖:“进来吧。”
慕容老爷一身常服,棉衣脱在一边,脚边的火盆已经熄了大半,隐隐有几丝火星,尽管外头是难得的大晴天,屋里却是一片昏暗阴冷,靠墙架子上摆着的一对上好的双耳鱼纹青瓷瓶已经碎了一地,赵管家很快记起,那是御赐的圣物,江北官窑所出,价值非凡。
“老爷,您把棉衣穿上,我叫人把这火盆燃起来,别冻着了。”赵吉山弯下身子将火盆拉远了些,又拎起棉衣伺候主人穿上。
“放着吧,你跟我出去转转。”慕容老爷自己拢了拢衣服,抬步往后院走,赵管家垂手跟在后头,两人绕过山廊,进了后花园一座荒废已久的绣楼,原本是先大夫人长用之地,因病过世之后,便闲置至今,去年二房继长,方起意修缮,重新启用。
正午刚过,日头偏西,慕容老爷推开窗,阳光穿过二楼的窗户照在木地板上,灰尘丝丝可见高墙大院尽收眼底,正值年初一,家人仆人丫头来来去去,热闹非凡,偶有编炮响动,很快消散在半空中。
“早知今日,不如当初任他死在外面,免生今日之祸。”慕容老爷语气森森,先前的丧气和低落消失无踪,“如今羽翼半丰,竟敢以下犯上,不知孝道为何物,养虎为患,长此以往,更难掌控。”
赵吉山低着头,专心擦着厅中方桌上的灰尘,一语不发,他受到的冲击不比慕容老爷小,心里甚至多了一丝害怕,不管慕容乾作出多出格的举动,他不会随便毁掉慕容一脉的血脉和利益连接,否则他大可从正门而入,昭告天下慕容瑨欺君之罪,自己首告有功借大皇子全身而退,但他青天白日悄无声息的进入了慕容府最深处的书房,挟持了慕容老爷,只放了几句狠话,慕容老爷的家长尊严和权威受到侵犯,大发雷霆之后又备感受伤。
几十年来,赵管家对慕容老爷忠心耿耿,几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未来的出路,年轻的时候舞刀弄枪、杀人见血,倒头便睡,如今却常常被鸟叫声、脚步声吵醒,完好的一只腿遇湿便痛,失眠、畏寒、伤病,他感受到年纪渐长的所有弊病,却已不能像年轻时那样不管不顾,愣头青一样往前冲。
他怕死,比年轻时怕,比任何时候都怕,慕容乾的眼神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清楚看到了杀意,他是慕容老爷的影子。如果是数年前的慕容乾,尚能应付,但如今他已经是江南第一大帮烟雨楼的楼主慕容雪墨。
就算是慕容老爷,如今除了对着自家院子发狠,其实也无计可施:短短一年,慕容乾的烟雨楼已经通过内帏安插和渗透控制了整个江南官场,必要时能在数月之间让江南天翻地覆,江湖力量向定安乃至边关发展,慕容雪墨已经成为大皇子和左氏最重要的臂膀,远超慕容家的财帛供应。当今圣上春秋正盛,大皇子登基之前,一切都是变数,慕容老爷若在这当口生事,必然遭到厌弃,赵吉山想的很明白,只是不痛不痒的劝解:“孙少爷毕竟年岁已长,有些自己的想法也是正常,老爷不必过于介怀。”
慕容老爷并未将他的话过耳,冷风吹进来,他掩上窗户:“将那些人撤回来吧,他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赵管家应是,窗外的太阳恰在此时挣脱乌云,透出一片光来,抚上微酸的膝盖,天晴起来,日子就能好过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