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的身段朦胧,灰扑扑的像是安憩的巨龙。北面是条名唤唐水的长河,从玄门山发源,流过城池,贯穿整个定州。
河水往东两三里的土坡上高竖几面大旗——离得远胡晃看不清图案,依稀是绣着插翅的老虎,或者定州李的字样——以此辐射帐营连连,木头的墙栏围出一里之长,胜似小半座城。营门口摆着拒马、箭盾,瞭望楼高立,四下一览无余。
在胡晃的眼里,兵营的防备可谓是固若金汤毫无缝隙,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军营,除非有上天遁地之法。
他涎着脸,对树边盘坐行功的开玄道:“道长,烦请借用那只小黑兽一用,刚才挖洞挖得好快,你好事做到底,让它再帮我挖条入营的洞。”
道人沉思了会,给他一块兽形白玉,教它驱使黑兽的口诀。
胡晃欢喜地唤来黑兽,轻拍它的脑袋,照着道人所授的方法,凝神把灵气打入御兽元符。玉符闪出微弱的白光。
黑兽得到指示,先前一跃,泥土飞扬,不出一刻间,挖出了地洞。
胡晃想起怀内的有老爹名字的黄玉,张口欲问,但想到待会就能见到胡老爹,又闭口不言。开玄很奇怪,他把玉符玉符还了,拱手致谢,迫不及待地爬进洞内。
新掘的地洞漫出潮湿的腐气,曲曲折折,胡晃花了好一会时间,才到另一头的洞口。
等到洞外巡逻的兵士脚步声走远,他才爬出洞口,扫了眼,闪到左近的木屋后躲了起来。只听屋内鼾声起伏,这个时段睡意最浓。
进了营内后,他才发现最大的问题,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屋舍,村民们到底关在哪里?
木屋的门咯吱一声这时打开了,一名军士光着膀子睡眼惺忪,也没看见胡晃站在近处,离着几步外,褪去裤子,哗哗地放水。他边打了哈欠,随意地往边上一瞥,见到胡晃的身影,睡眼睁开,忽然一个哆嗦。
胡晃拿出了藏影符,准备一个影遁打晕对方。快速地念完法咒,手指一晃,灵气还没打入影符,只听空中嗷的一声,仿佛有只猛虎吼叫,地面霎时晃震。
山坡上那只飞虎大旗放出一道金芒,冲天而上,又在空中散开,星点金光汇在一起,凝聚成猛虎的轮廓。
“有人闯进来了!”起夜的军士醒过神,大喊一声,一提裤子跑回屋内拿兵器去了。
胡晃催动灵气发动影遁,身形刚消失。
空中那双虎目陡放亮光,嗖地打在一处空气,光影颤动,啪的轻响,藏影符破碎。
胡晃被迫现出身形。
虎目又射出一道金光,从天而落地罩在胡晃的身上,黄亮的光气如影相随,无论他躲到哪里,都醒目地标识他的位置。
“偷营者在那!”远处的巡逻兵循着光亮奔来,唿哨四起,
屋内传来一阵兵器出鞘,盔甲撞响。
军士跑出宿屋,边穿戴盔甲,边叫喊着“敌袭敌袭”。
营内战马嘶鸣,鼓声如雷。
“还不走?”开玄跳出洞口催促。
胡晃方才如梦初醒地跳入洞口,身上的金光被土气隔绝,眨眼消散。
开玄断后,一掌打塌了洞口,赶来的军士看着塌陷的地面,怒叫连连。
回到原点,开玄照旧回身打塌洞口,一拍腰间的葫芦,一道柔和的光芒放出,幻成树形的假相,藏起两人的身形。
军营灯火通明,营门大开,骑兵们呼啸而出,盔甲鲜明的兵士举着火把跑了过去。
胡晃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开玄望向山坡的那杆大旗,心有余悸地道,“兵营竟有能侦测灵气的法器,道爷我看走了眼。”又骂道:“就知道那些魔教的人没好心,心机狡诈!这是怕你死得不绝,往火坑推啊!”
“可惜没看到村民们!”胡晃懊恼。
“外围防备严密,又有法器护营,如此重要的军事要所,怎么会关押闲杂人?”
等到那些出外搜查的军士们无功而返后,两人自觉安全,才惶惶逃之。
营内,值守的军官忐忑地禀告,“军帅,查清楚了,只有一名贼人闯入,一出现金虎就示警了。”
帐外那名被称为军帅的青年,只有二十多岁,脸庞刚毅,是定州侯唯一的儿子,也是定州军的将主。
他听着属下的回报,摸着下巴蓄起的黑须,眼中闪烁不定地想,金虎旗能感应外来灵气的波动,金虎一出,说明闯营的人会道法。
天下诸侯节度林立,可名义上还侍奉大周皇帝,一个修道者窥探军营,这行为无异于挑战世俗的权力,要是让大周三律抓住,保管让他抽筋动骨。
一般修道者没胆子,也没这份闲心,除了一心与自己捣乱的徐家小儿。想到此人,李再兴不免有些牙痒,骂道:“这个假和尚!”
天边微曦,营外还有人马搜寻,搅得尘土飞扬。
“传令,收兵!”李再兴道。
天亮了,那个探营的人不可能回来了。他决意暂放此事,改天再去恒州找徐家问个究竟。
“去马场,牵出那匹黑龙骓!”他对侍卫说道。
黑龙骓是匹好马,浑身毛色黑得发亮,奔跑时四蹄腾起如同踏空翔云。年初在云州的草原发现,费了很多力气才捕获到手,可惜此马桀骜性烈,一直未能驯服。
马场在河对岸,沿着唐水圈出十多里的地方作为草场,比主城还要宽阔,四周竖起两人高的木栅栏。
马群在河边嬉戏,黑龙骓孤傲地站在队伍之首,昂起头颅,黑目高高在上,流露一股不可一世的傲气,漫步时马蹄声嗒嗒得洪亮,根根鬃毛似是帝王的冕旒,雄伟飘逸。
李再兴望着难以驯服的老对手,一笑。黑马也发现了他,打了响嚏,似是不屑一顾。
“那匹胭脂马呢?有没有按我的法子来办?”李再兴边紧束劲装,边对马夫头说道。
马夫头诚惶诚恐地道:“世子,小的不敢不听命,每日两匹马都放在一起。”
说话间,黑马欢快地跑入马群,其他的马纷纷散开,只有一匹红马还留在那里,步态轻盈,性格温顺犹如小家碧玉。
这是匹雌马,并不是什么良种,不过特意用精料饲养,毛色顺亮,精神焕发。
黑影转瞬即至,它转着圈闻了红马身上的味道,很快离开,红马跟了过去,两匹马摩颈擦鬃地交流感情。
马夫头嗫嚅,见到黑马奔跑的雄姿,终于不忍心,壮起胆子劝说:“世子,黑龙骓是天下少有的神马,不能和寻常劣马混养,小的怕伤了灵气。”世子驾驭不了顽劣不羁的黑龙驹,想用拉拢的方式,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但龙驹是匹神马,岂能用常理揣度。
“多沾点龙驹的灵气最好!”
马夫头唯唯应喏,胭脂马有了灵气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匹稍好点的马,黑龙骓失了灵气才是可惜。
李再兴活动开筋骨,“赶那畜生过来,多日未见,也该让它见见我的本事长没长!”
马夫们和侍从拿着长长的套马索,呵斥着驱赶那匹黑骏马。李再兴低着腰徐徐靠近。
黑马长嘶,抬起坚硬的黑蹄,嗒嗒地在原地转圈,似在嘲笑这个屡战屡败的人类。
他屏住呼吸,忽然一个箭步,翻上马背。黑马耳朵竖起,早有了准备似地,一个跳跃,背上的人还没坐稳差点被摔了下去。
从昨夜起就窝着气的李再兴一把扯住马鬃,双腿挟住马腹,黑马吃痛地狂跳。
马夫和侍从连连退后,早前有个马夫想讨好世子,站得太近,结果被马蹄踢中,当时就七窍流血。
李再兴怒喝,抓着马鬃不放,“你这个畜生,这次还是不服?”
黑骏马当然不服气,飞足狂奔,烟尘在蹄下如同升腾的云朵。众人赶紧让开,黑马一溜烟地跑出两三里地。
他以为身下的顽兽无力反抗,叫道:“畜生,就这点能耐么?”
嗷,黑马的怒吼像是草原孤独的野狼,它双蹄踏地仰头立起,他一下被抛到地面。
黑龙骓欢快地嘶鸣,蔑视似地扬起马尾,嗒嗒地奔远。
侍卫惊恐赶来,马夫不安地拿起套马索要拉回龙驹。
李再兴冷下脸,“取寒月刃!”
马夫头一下跪地,“少侯,黑龙骓是神马,杀了太可惜了!再等段时间,等它劣性消除,定能驯服!”
“本军自有办法!”李再兴斥退众人,侍卫双手捧来一柄细弯长刀,足有四尺半,刀刃明亮得像是新月,瞬间让银质刀鞘失了亮色。
黑龙驹打了几个喷嚏,傲慢地留在原地。
群马察觉杀气,纷纷散开,只有那匹胭脂红徘徊在黑龙驹的附近。
“昔日霸王项羽坐骑乌骓,破釜沉舟掀翻强秦,分封诸侯建立王霸之业。今日定要驯服你这匹神马,助我一扫河北吞并天下,再筑李家的皇图。畜生,你明白吗?”李再兴沉声道。
黑马竖起尖耳,听不懂面前这人在说什么,但也知他不怀好意。
刀刃忽然闪出妖邪的红光,煞光迎光飞涨,只听战马哀鸣,一道热血溅出。
黑龙驹怒吼,胭脂马的热血扑到它的眼眶,两颗黑睛变成赤红。红马悲鸣一声倒地。
“你不服我,就是此马的下场!”李再兴神色倨傲地道。众人心中颤抖。
马夫头才知李再兴的用意,杀了配偶摧毁它的心志,他跌坐在地,“坏了坏了,神马没了心气就完了!”
颇有灵性的黑龙骓狂躁不已,一头撞向李再兴,他侧身一让,纵身飞跃上马。
黑马癫狂,他夹紧马肚,抛开寒月刃,只手揪住马鬃,喝道:“宁不服我?”另一只手的掌心催出红芒,如尺长的短刃,划伤马的额头。
鲜血再次流入黑龙驹的双目,它奋足狂奔,急欲将身上的仇人甩下,干稠的血块黏住眼眶,不能视物,一头顶翻了路上的同伴,前蹄一下打滑,差点弄折腿腱。
“服不服我?”李再兴大吼,红煞再次抵到马额。
黑龙驹呼鸣一声站起,受伤的前蹄一瘸一拐,沾上马面的血水被风吹冷。
它眨了眨眼,晃动脑袋,始终甩不掉眼前的红迹,望向不远处的红马的尸体,低头打了个响嚏,停在原地不动。
龙驹没了心志,终是凡胎。
马夫头悲凉地看着眼前的画面,见到世子志得意满地下马,手臂满是红血,吓得腿脚一闪跪地不起。
侍卫和马夫没口地道喜,收服烈马的喜悦扫清了昨晚的郁闷,李再兴淡淡一笑。
这时岸边停靠一小舟,一名侍卫从舟上飞奔赶来,跪拜,“军主,侯爷命你回城。”
李再兴的兴致被扰,不耐烦地丢下汗巾,“回禀,大营无事,让他在城里安心喝酒!”
传令兵抬头,声色犹豫,“侯爷,侯爷说是新来的监军使上任,让军主您回去见下。”
“哪来的监军使?”李再兴彻底没了兴致。
无论是诸侯的封地还是周帝自管的郡州,只要在河北的地头都属河北道总管,监军使就是卢郡公派来监管节度军帅的,名义上是调集诸州的军力共同防御北方的胡人。
“是河间府遣派的,说是姓卢。”传令兵道。
卢家的弟子!难怪自家那个废物侯爷不敢大意。
李再兴沉思片刻,道:“就说本军病了,有什么事他们拿个主意直接下令,不必与本军商议!”卢家位高势重,他不想得罪但也不愿看他们的脸色,干脆避而不见。
传令兵应喏,只见河上再次划来小舟,又一人传令,“侯爷出城,往大营来了!”
众人俱是惊疑骇怪,自从世子主事后,这位定州侯整日饮酒作乐从不出侯府的大门,今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莫非是草原北胡进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