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来了,也不枉费我冒险,在这里等了一晚上…”
察觉到声音在身后,敬岚后背有些发凉。
转身的瞬间天梵骤然出鞘,直直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披着暗紫色斗篷的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
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却能从斗篷遮掩之下,感受到极为高傲的视线。
就算敬岚比她高,也像被俯视着。
压抑的感觉像巨石一样沉在胸口,在这极度诡异的凝滞里,敬岚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
握紧了剑柄,浑身不自觉绷紧,周围一片寂静,好像连时间都被生生停下…
面对敬岚的剑刃,少女却好像没什么情绪波动。
斗篷下露出的嘴角带着莫名笑容,缓缓走到了兵器店原本应在的位置。
手缓缓触摸着坚冰,仿佛能在此处久久回响的声音,缓慢传出:“感受到自己的卑微了吗?”
额上冒了冷汗,敬岚眉头紧缩,沉声开口:“你是谁?想做什么?”
少女回头,嘴角的笑容缓缓扩大。
那让敬岚异常不安的嗓音再度响起:“这是来自宿命的诅咒…”
敬岚一顿:“什么?”
少女却根本不理会敬岚的疑惑,而是自顾自继续说着:“我们每个人都会在遗忘中挣扎,以不同的形式遗忘对于自己重要的一切,谁都逃不掉。”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于遗忘面前渺小似天地一粟,一旦不再有人记得,它们的存在就会被时间很快地抹去…”
“在时间面前,任何痕迹都没有存在的价值,甚至可以说,任何人都是不存在的。”
“卑微如我们,又为什么要拼了命去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影子?”
听着她一句句开口,敬岚眉头紧紧皱起:“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面对遗忘,你的表现非常出彩,可这,终究不够…”
话音未落,一个脸上满是深深皱纹的老婆婆,突然出现在了少女身边。
对着少女单膝跪下:“那个人发现我们了。”
“是么?那便该走了…”
少女微微转身,回头看着敬岚,语气莫名:“再会吧,你逃不了的…”
语罢,两人的身影像是根本不存在于那里一般,眨眼消失在了原地。
只剩下少女那古怪的嗓音还在不停回荡:
“让我看看,你的劫,会有多深…”
周围突然变得异常寒冷,敬岚回过神的瞬间,发现天梵不知何时收回了剑鞘。
而自己则是站在街道边很不显眼的角落里,之前明明还未摆摊的街市竟早已经开始运作!
然而,那些话语却没有随着这些东西的消失停下,而是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响起。
敬岚咬牙紧紧抱住头,那种声音就像深深烙刻在耳骨之上,和周围集市的嘈杂声混杂在一起。
敬岚拼命睁大眼,却觉得意识越来越不清楚。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敬岚猛然回头,却没有见到任何人。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声音竟随着这一转身,戛然而止……
一瞬间浑身都像虚脱了一样,敬岚赶紧一手扶着墙大口喘着粗气,那种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
暗自念叨了一句,敬岚目光落在街对面的冰墙,那里仍旧什么都没有。
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才迈着有些发虚的步子朝着出口走去。
“敬岚哥?你真的在这里。”
还没走出寒山药市,不远处忽然传来了步竹的声音。
敬岚赶紧掩去神色中的疲惫,看向声音所来之处。
步羽阳余桐和步竹都在,敬岚随即和三人都打了个招呼。
“总算找到了。”
余桐捏了捏步竹的脸,笑道:“还是小竹子料事如神,这家伙果然跑到这儿来了,你到底怎么猜到的啊?”
听得此话,敬岚心头顿时一跳,心想不会他昨晚才嘱咐过,这丫头今早就把他卖了吧?
脑中念头刚起,就见步竹揉着被捏红的脸,扁着嘴道:“竹子就觉得敬岚哥肯定是先跑过来买东西了嘛,他昨天就和竹子说这里有个很大的寒山药市了。”
听的话中之意,敬岚松了一口气。
赶紧顺着步竹的话说道:“醒得有些早,见你们都还在休息,也不便打扰,就先自己来这里熟悉一下,给你们添麻烦了。”
简要说明了一下寒山药市的分布,敬岚也算是用这个理由成功蒙混过关。
接下来几人做了些重要物资的采购,又到最近的驿站租了一辆马车,便朝着清木域启程。
由于不是大城市的驿站,马车也非常简陋。
仅仅一个顶棚,前后都没有任何东西遮掩,充其量算个有座位的货运马车。
考虑到这是能弄到的最好的条件,即便时间会很长,四人也只能默默接受。
现在还是春天,地崚域算是气候宜人,这车顶就成为了余桐宣告长期霸占的地方。
坐在车尾,敬岚静静眺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北寒山。
地崚域是个以地形崎岖闻名,处处皆是崇山峻岭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域中,北寒山算是很高的。
由于信仰的原因,村民常年开拓山路,并且常有祭祀山神的活动,所以也算是险峰中极易攀登的。
回忆着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敬岚不自觉抓住了胸口的红色晶石。
他二十年日复一日未曾有过改变的生活,在短短数日中,天翻地覆。
他很清楚他是被师父捡回来抚养长大的孤儿,还授予他一身剑术,教会他无数的为人之道。
可以说他的生命,是师父给予的。
曾经他以为这一生会在山上平平淡淡的度过,守护着群山中孤独的寺庙。
用师父给予的生命,去为师父完成他至死都在努力的事情。
可这一切,却在他的眼前,被御祭祀彻底撕碎。
看到师父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他知道了很多他不曾知道的事情,也否定了很多肯定了很多年的事情。
然而御祭祀的死,却并没有让他释然,只觉得空洞,以及更深的悲哀。
从复仇结束的那一刻开始,敬岚突然察觉到,他对御祭祀的憎恨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极端…
甚至到现在,那种憎恨已经不知不觉消失不见,他却对此毫无办法。
敬岚想,也许他并不是很懂该如何去憎恨别人,反而更多的,是对失去的人的歉疚。
他不够强,不能在无尘寺变故的时候,为师父做些什么。
他与人接触太少经验太少,要是他没有轻信御祭祀,也不会害死丁天逸。
以及,如果他不执意复仇,而是答应关向和的请求,也许关向和就不会死。
而即使他不在那里,能只身一人杀穿几百囚卒的巫蕈儿,毫无疑问也会继续之后的一切。
敬岚握着红色晶石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一只手却从身后突然拍在了敬岚的额头上。
微凉的指尖在敬岚眉心摁了摁,步竹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敬岚哥你又在皱眉头了。”
敬岚只得无奈舒展开眉头,抬眼看天,感叹道:“小丫头管的真宽。”
步竹浅浅笑了笑,看看步羽阳,又看看车顶,小声嘀咕道:“哥哥的话,竹子就没见过他皱眉,余桐大哥总是笑得像朵花一样嘛…”
“小竹子,我听到了哦,等什么时候你哥不在…你就等着吧。”
步竹话刚说完,就见余桐脑袋垂了下来,正正在敬岚眼前。
本来那身端正的剑服,就让他给穿得不三不四,高束的长发更是违和。
他这么一低头,简直就像拖把一样,把敬岚的视线彻底遮挡。
步羽阳似笑非笑,颇有威胁意味看了他一眼。
象征性摸了摸步竹的头,语气里带着三分邪气:“记住,不用顾忌他是哥哥的师兄,他要是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割他喉不必留手。”
步竹赶紧低头捂着嘴,才没有笑出声。
敬岚随即抬头,朝余桐投去了自求多福的同情目光。
余桐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顿时瞪圆瞧着步羽阳。
语气极其幽怨:“你这教育方式简直没有人道!我当你是师弟你居然教唆小竹子割我喉,还有没有同门情谊了?”
对此步羽阳早已习以为常,彻底置之不理。
自顾自盘坐着,把绝穹放在膝上,手凝剑指就闭上了双眼。
“修炼修炼,整天除了和你的绝穹磨合默契,你还会干嘛?”
余桐白了他一眼,随即目光一转,伸手就把敬岚捞到了车顶上。
敬岚措手不及,一把抓住顶棚的边缘才稳住身形,当即瞪着余桐:“你又要干嘛?”
余桐不以为意的笑了,语气颇为神秘:“等一小会儿,你也算是行路人的新人了,给你看个东西。”
几乎话音刚落,敬岚就突然听到有翅膀声传来。
只见一只生着奇异紫羽的小鸟轻鸣一声,落在了余桐的手上。
“这么快?”
余桐挑眉感叹一声,摸了摸小鸟的脑袋,便从它的脚上取下一张纸条:“这是永冥鸟,常年在阴暗的山涧里生存。”
“视力退化了,但相应的方向感很好,而且飞行速度极快。”
“只要加以训练,传递消息时不用固定地点,就会很容易找到方向,是行路人的通讯方式。”
“之前下山的时候,我就已经传出了消息,不过回信也太快了。”
“这作风,莫不是那个家伙…”
自言自语嘀咕着,余桐把手里的永冥鸟递给敬岚,打开纸条看了起来。
敬岚接过永冥鸟,有些紧张,生怕把这小东西吓飞了。
可永冥鸟却好像一点都不怕生的样子,低头啄了啄敬岚的手指,随意抖着翅膀,一脸好奇瞧着敬岚。
余桐读完信,抬头一眼瞥见敬岚和永冥鸟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当即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引得步竹都伸头出来看。
看到永冥鸟的一瞬间,步竹脸上顿时涌上喜色。
手一招,永冥鸟就飞到她手心里,马上自顾自捧着永冥鸟缩回了马车里。
任谁都看得出,步竹和这永冥鸟的关系是极好的。
敬岚这才无奈转过目光瞧着余桐:“笑够没有?笑够了就说说信上写什么了?”
余桐稍稍收敛,说道:“刚好有行路人在清木域执行任务呢,到时候顺便带你认识一下。”
敬岚点了点头,心中竟有一分隐隐地期待。
也不浪费这大好的时间,开口问道:“能和我说说关于风岩之战的事情吗?”
“你倒是把那群还没见面的家伙,学得有模有样了。”
余桐目光转向下方的马车,却神色莫名看向了远处,声音略微压低:“这个,等有机会再和你说,现在,不合适。”
这举动倒是让得敬岚有些莫名其妙,心中暗想着算哪门子不合适。
见敬岚的目光,余桐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一撇嘴:“等到了清木域会找机会告诉你,但是你听好了。”
余桐凑近敬岚,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无论如何,都不要去问师弟,至于为什么,我到清木域自然会一并告诉你。”
敬岚看余桐那难得正经的模样,只好点头,心下对这传说中的风岩之战,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也没必要摆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小子,你要记住,作为一个行路人,心态很重要。”
余桐抬眼瞧着远处的北寒山:“我举个例子好了,比如,那座山,为什么持续困扰着你?”
敬岚一怔,才大致说了那些让他心中隐有沉重的东西。
余桐一双眼微微眯着,似乎听得颇为享受。
看着他这表情,敬岚眉头跳了跳,总觉得这个家伙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但人,非常有问题……
发现敬岚一脸狐疑,余桐这才也有些玩味的笑了。
在敬岚被他这表情惹得炸毛之前,伸出了三根指头:“这是我喜欢的分析方式,经常见人用,我也不介意你学学。”
“第一点,你的确不够强,无法战胜御祭祀,但那并不能说是谁的错。”
“换个失礼的说法,没能守护你们的无尘寺,是你师父的失职。”
“先别激动,这不是在教你推卸责任。”
“而是想说,你要清楚,什么责任,真的该由你来背。”
“尽力而为的人,从来不需要把时间浪费在愧疚上。”
“第二点,御祭祀的伪装不得不说,非常可怕。”
“我不清楚她是什么人,但我们这些在江湖上浸了很多年的行路人,都没有丝毫怀疑。”
“那位敏锐到神经质的巫姑娘也未曾提点,何况是你一个久居深山守寺的。”
“你永远也没有权利把所有责任一个人包揽,这既是对他人的不敬,也是对你自己的不利。”
“第三点,也许关向和的确是因你而死,但你认为他的死,是为了让你愧疚?”
“与其为之自责不已,不如把更多时间和动力,投注到他托付的事情上。”
“至于巫姑娘,你是不是忘记那时候,御祭祀已经被我们不停消耗。”
“尤其是你最后那一招,她已近强弩之末,巫姑娘才能如此轻松的杀死她。”
“巫姑娘很强,但她终归是人,你真的能保证她能在凝御祭祀联手之下,打败他们吗?”
仿佛能把所有点全挖出核心一般,余桐的话句句扎在了敬岚的心尖。
敬岚没有任何余地或意愿去反驳,而是不由自主全数接纳。
因为他所有的困惑,也必然在余桐的思绪里,尽数走过了一遭。
只是余桐作为行路人,远比他这个寺里读书的守山人,要通透明了得多!
敬岚垂下了目光,有些怔然,似乎透过车顶,看到了在车中抱着永冥鸟的步竹,以及闭目感剑的步羽阳。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他们的差异——守山人停滞原地,而行路人,永远在前行着。
他要守的山,已经没有了……
敬岚呆滞间,余桐笑着一摊手:“总结或是防患于未然,都胜过在过去里钻牛角尖。”
“你既然决定探知风岩之战,那一定会有百倍千倍的残酷和痛苦等着你…”
“到时候,你能够承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