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妹子,可想死我了!”孙权赶上前迎接孙尚香,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声音有些哽咽。
孙尚香刚想骂“多此一举”,见二哥这模样,甚为感动,最终只应了一个“嗯”字。这城太新,她觉得生分;但这份亲情,她却是熟悉的,也是久违的。这三年多的时间,二哥已经名震东南,成为实际意义上的王侯,却始终惦念着自己这个尚未足成一事的妹子。大敌当前,他都不忘派遣偌大阵势迎接,生怕出什么意外。两人执手相望,都有千言万语,却良久无言。孙权轻轻拍了拍孙尚香的肩,柔声安慰:“先回家,我已命人做了你最喜欢的糍粑。”
“那曹操真退兵了?”
“不需担心。”两人边走边谈。原来,早先孙权南征交州,各郡守无不臣服,如此打通了海上航线,统筹管理与南洋诸国的贸易,抽其赋税、壮实兵马,江东一日比一日繁华和牢靠。北方曹操自然看不得孙家势大,调遣四十万大军南下。幸好孙权早有防范,修建水坞、垒筑石城,亲自指挥,硬生生以不满十万之兵力抗衡曹操,丝毫不落下风。待到雨期即至,春水将涨,于孙家防守更加有利,曹操也就不得不退兵了。其间,刘备作为联盟,只顾吞并地盘,不仅不分一点兵力前来相助,反而逐走自己疼爱的妹妹,实在恶心至极!孙权纵有千般不忿,但见孙尚香平安回来,便一点都不言及刘备坏处,怕惹妹妹伤心。
宴席间,孙尚香一边听二哥谈论天下,一边细细品着美味佳肴。这几年,她很少有机会能像现在这样彻底没有戒备的进食,感觉自己不只肠胃,心也被温暖了起来。一行细致的脚步声靠近,粗看那装束,孙尚香差点当她是寻常家仆——“好妹子,这是嫂嫂特地给你做的清蒸白鱼。”
步练师端着漆盘上前,仍旧曾经的从容模样,眉眼间全是江南春雨的柔媚气息。孙尚香在孙夫人城时,就听闻步练师尤其受二哥宠爱,却不料她如此简朴,着一身粗布裙衫,更无半点珠宝装饰。大概那淡淡的粉黛,也是为了欢迎自己而勉强用的吧。孙尚香毕恭毕敬地起身双手接过:“谢谢嫂嫂。”转而俏嘴道:“二哥,你看看你,称霸一方的人,也不知道给嫂嫂置办几件首饰。”
孙权听罢,只是幸福地傻笑。反倒是步练师霎时没了冷清清的气息,一脸通红,急忙替他分辩:“妹子不要取笑,不是那样的。战事纷乱,家里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况且,我也还留了一套首饰。”此间没有外人,孙权又想起朝堂上那些以张昭为首的难缠老臣,抱怨道:“我总想立练师为正室,可那些老人总是不许。”
“你又说这样的傻话。”步练师不停嗔怪:“你作为一方领主,该早些与豪强联姻、确立正室,多娶些个将军、侍郎的女儿才是。”
孙权摇头微笑,不作回答,他自认为已经为这个位置牺牲太多,但还想留下一两点坚守。为了政治稳定,孙权早已经娶了好几个女人,但那个正室位置,他是铁定留给步练师的。他尤其受不了步练师这全心真意的考虑,甚至经常想,若是步练师能和寻常女子一样,有些妒嫉心、争宠意,那就好了。但她总是不在乎,还经常给自己推荐女子。哎!真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占着大义,说又说不过她,孙权忙转移话题:“小妹,练师的手艺如何?”
“嗯,极好。”孙尚香埋头品尝。她由衷地为二哥高兴,可见此恩爱场景,蓦地心生落寞,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接过步练师斟的酒,孙权微笑道:“小妹,为庆祝你平安归来,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哦?孙尚香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神采,嘴角还粘着一根鱼刺,逗得孙权哈哈大笑。孙权用手指了指嘴角,孙尚香才反应过来,忙抹掉,一点都不害臊:“好了,笑成这样。二哥,是什么礼物呀?”
“不急,等吃完饭,让练师带你去。来!”孙权举起酒盏。
“切,又卖关子。”孙尚香也举起酒盏,掩袖一饮而尽。
已经在马车上领略了建业城的雄伟风采,如今慢步其间,更觉设计的细致巧妙。相比其他城池,建业城中,各里坊的间隔极宽,足有丈余,貌似浪费空间,实则是为了防火。因为里面或充作仓库,放满了粮食、军械;或做军营,不时可见兵卒成列进出。偌大的城池,几条商业街只是点缀,辅以城外民居,堪堪维持城池的正常运转。这里是首府,更是前线据点,只需要向敌人展露锋芒,并不需要有多么繁华。跟在步练师背后,孙尚香顾盼左右,认真观察,丝毫不觉得步练师的脚步慢。一刻钟后,她们终于来到一座营房前,院门口高悬的牌匾上面是三个明晃晃的大字——“女卫营”。
“这就是了。”步练师微笑道。
孙尚香十分感动,二哥心思竟细腻如此,修建城池还惦记着自己。走进去,顿觉别有天地,一座营房竟占有偌大场面!但见四长排营房靠左依次排列,右边是整洁的狗舍、马棚。马儿们都乖乖地在棚里歇息,长尾鬃时而一甩;几条老犬还认得主人,摇着尾巴上前欢迎,孙尚香忍不住俯身逗弄,好好关心一下许久不见的“朋友”。而随自己归来的那一众女卫,早有人引入营房,见孙尚香前来,条件反射一般,都停下手头的收拾,齐唰唰列队。
孙尚香好好抚弄了一下老犬的头皮,站起身微笑着走向排头:“这里如何?”
“报告大小姐,很好。”
孙尚香审视着眼前人儿,依稀记得,这人说自己运气总是不好。毕竟,第一次上阵就被挟持;陪嫁到孙夫人城也只担任门岗卫哨,烦闷苦累,还得应付赵云的频繁“拜访”,委实难为。孙尚香拍拍她的肩:“杏儿,往常都让你守卫府院。自今日起,你就顶上孙影的位置。”
“诺!”名唤杏儿的女卫当即单膝跪拜。
“起来吧。”孙尚香继续安排:“之前在孙夫人城,阵势不宜搞得太大。如今是自己家了,要勤加操练,尤其应熟悉马战,并与猎犬做好协同。但要注意,孙家名望今非昔比,你和姐妹们平日举止切不可过于张狂。”
“诺!”
“嗯,解散。快些收拾。”孙尚香又补充道:“记得帮我留一间房。”
步练师素来明白这位骁勇妹子的行事作风,也钦佩眼前这英姿飒爽的女卫队,听这话却仍觉得有些不妥,上前柔声相劝:“妹子好不容易归家,何不到府中居住呢?”
孙尚香朗声回答:“我还是与姐妹们同住安心,二哥会答应的。嫂嫂且放下心,您手艺那么好,我往后可少不得上门叨扰呢。”一番夸奖,羞红了步练师的脸,再不好强邀。这时,一个小姑娘从里面的马棚推着装满粪块的独轮车走出来。她穿披粗麻布的衣裤,头发还粘着几根稻草,一看见孙尚香立刻故意把头垂得更低,想从旁边偷偷溜过。
孙尚香本能地觉得她有些不同,上前拦下。步练师忙跟着,怕小姑娘不识礼数:“绮儿,这位就是女卫营的主人。快叫‘大小姐好’。”
“大小姐好!”绮儿当即伏地跪拜,貌似唯恐礼数不够周到。
见此情景,孙尚香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眼前这妮子,虽然极尽卑微姿态,却感受不到她有一丝恐惧;而且,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孙尚香陷入沉思,一边唤绮儿起身,一边听步练师介绍:“绮儿是去年年中逃难来的。我在给流民派发饭食时遇见了她,觉得她聪明伶俐,便带她回府。后来,我见她赶车很有一套,便让她训马养犬,帮助打理女卫营……”
孙尚香上前扶起绮儿,拉着她的手一翻,嘴角当即有几分坏笑:“嫂嫂,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妹子哪里话,一家人不必见外,快讲。”
“这妮子就给我吧。”
“嗯,好。”步练师稍微迟疑就答应了下来,虽不解其意,却也觉得无所谓,不顾绮儿一身邋遢,牵着绮儿:“绮儿,快谢谢大小姐。”
“谢谢大小姐。”绮儿又伏地跪拜,但孙尚香已经能嗅到这妮子谋划得逞的气味。
夜,回家的第一晚,女卫营灯火通明,众人激动不已,都为建业的宏伟气象所折服,叽叽喳喳讨论周围的景致。她们早就在孙夫人城憋坏了,这是主人的家,自然也是她们的,再也不会有那种脊背时时刻刻被盯着的感觉。孙尚香的房间里,绮儿已经把自己收拾妥当,还是极尽穷酸,不过洗净的俊俏脸蛋让人看得着迷,好像一面镜子,让孙尚香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模样。孙尚香坐于榻上,故意不说话,直愣愣看着;绮儿也不说话,垂眉顺目,面对着江东的“弓腰姬”,甚至可以说是“枭姬”,心中一点都不犯怵,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好一会儿过去,孙尚香笑道:“小妮子,别装了,你那手上的茧绝不是劳作造成的。”
“请大小姐让我入营。”绮儿单膝跪下,所行军礼十分标准,双目盯着孙尚香,眼神之坚毅不容分说。
孙尚香上下打量,挑起细眉,冷声发问:“来路?”
绮儿紧咬嘴唇,陷入沉默。孙尚香更加好奇,起身走近,用手勾起面前人儿的脸,两人的目光交汇、糅合,眸子里映着的似乎都是自己。良久,孙尚香放下手,微笑着说:“你不愿说就算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