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身救母”
沈嫣然跪在写着这四个大字的绢布上有一个时辰了,她的膝盖已经完全麻木,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只要稍微动一下,都能感觉到钻心的疼,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在街角围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无数的眼睛仿佛挑剔货物一般地打在她的身上,间或还有好事者轻佻的口哨和猥亵的调笑声声入耳,可这一切沈嫣然都感觉不到……
自从作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把一切的自尊都抛诸脑后了。
因为病榻上的母亲还在等着用药。
其实沈嫣然也曾经是大家闺秀,父亲是德州最大的布商,因此她也过过一阵子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沈嫣然的父亲就染上了赌瘾,不但把偌大的家业败得一干二净,就连房子都卖了,还欠下了一屁股的赌债。一家人为了躲债,只得背井离乡。
一路上,沈嫣然看尽了兵荒马乱,尝遍了世态炎凉。一家人好不容易来到永宁县,找到一处废屋住下。原想生活能重新开始,可谁知父亲的赌性依然毫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泡在赌馆中,幻想着能翻盘,结果却越亏越多。母亲有时略略说他几句,他就竖起两个眼睛骂人,甚至动手打人……
母亲只好自己扛起了全家的生活,含辛茹苦地把沈嫣然抚养长大。沈嫣然的母亲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只能种些花花草草变卖度日,家里的收入本就拮据,加上父亲隔三差五地拿钱去赌,她这一病,这看病得花银子,抓药得花银子,还有平时生活用度,钱从哪儿来?
无奈之下,沈嫣然只好立起了“卖身救母”的牌子。
有的时候,沈嫣然真恨自己——枉读了那么多的诗书,却一点医书也没涉猎。若是自己能懂半点医术,也不至于让母亲病到这种地步,自己更不至于被逼到卖身。
可为了母亲,她什么都愿意做。但是……
沈嫣然抬头看了看天色。
已经一整天了,围观的人很多,一个个在那里指指点点的,可是愿意掏钱买下自己的,却一个也没有。怎么办?姑娘握紧的指节隐隐有些发白。
※※※
而与此同时,永宁县的德兴酒楼里,还有一个人也同样握紧了拳头:
“你刚才说什么?”
他叫陈湘,官拜步军都指挥使,定武军统制,朝廷正四品的大员,也是大梁王朝第一宰辅的陈铭臣的公子。这一次是来永宁督办新军,同时协助地方剿匪的。
“你别紧张。”对面年纪相仿的青年公子连忙劝道:“爹这只是在火头上,等过几天爹气消了,我再慢慢劝他。”
陈湘一言不发地盯着远处,许久才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
就在刚刚,二哥陈铮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户部下拨的军饷这一回又没他的份儿——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而拒发军饷的手令,就是他的父亲亲手签发的。
“你也别太埋怨爹,”陈铮看着他的脸色,拿捏着劝道,“毕竟……这一回你的差事没办好,也难怪他老人家生气。”
“我的差事没办好?”陈湘的语气冷得仿佛结了冰,“他让我办团练,我给他拉了三千条枪;他让我剿匪,鸡公山八千响马我也拿下了;他……”
“可走脱了三个匪首,”陈铮打断道,“我离京的时候爹说了:未竟全功,就不算完差。让你办好了差事再跟朝廷要银子。”
陈湘没应声,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幽幽的光。
人海茫茫,逆渠有心藏匿,要找他谈何容易?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为什么大哥要盖避暑山庄,只要打个条陈就能从户部“借钱”;自己拼死拼活,提着脑袋给父亲走马灯似的办苦差,结果连饷银都要不到?
“你也别往心里去,”见陈湘始终阴沉着脸不说话,陈铮只得劝道,“爹也是为了你好。”
“是吗?”
陈湘回过脸来,他的脸色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把小刀子,不经意地割破人皮肤的表皮,让人没有丝毫痛感,却能看见血滴浸出。
“二哥,”他说,“明人不说暗话,兄弟里面只有你从小对我最是呵护,若没有你,只怕我陈湘活不到今天,所以有些话我也只敢和你说……”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三根手指:“三个月没见饷银,我手下这三千条枪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虽说眼下还弹压的住,可再这么下去……兵是我招的,饷是我许的,真闹到了兵变的地步,我怎么办?!”
“三弟……”
“爹是当朝宰辅,这一点不会不知道吧?那么他指使户部扣我饷银算怎么回事?难道我不是他儿子?莫非他老人家就等着看我头悬东门?哈~,我竟不知这算哪门子的好法。”
“你看看,我一句话,倒引出你一车的话来。”陈铮指着弟弟无奈苦笑,又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就不说这些,我陪你去街上散散心——说起来咱们哥儿俩也好久没一起出去逛了。”
※※※
兄弟二人沿着长街一路走着,热闹非凡的老街上开茶馆的、设药铺的,打铁的、纺棉花的,有编竹器的、捏面人的,有制木器、写书法的……一间间小小的摊位左右排开,琳琅满目,两侧房屋店舍栉比鳞次,形胜繁华。
陈铮不由得笑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弟,我看这永宁县比起苏杭也不遑多让了。”
陈湘心里有事儿,原本兴致不高,但也不愿扫二哥的兴,勉强笑笑正要答话,忽然发现前头转角围着不少人。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走上前一看,原来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姑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地上摊着一纸鲜红的血书,上书“卖身救母”几个大字。
陈湘略扫了一眼她面前的血书,便明白了过来:“原来她叫沈嫣然。唔……这笔字倒是不坏。”
可是……
衣着褴褛,面黄肌瘦的“卖身葬父”他见过,但眼前这样的“卖身救母”却从没见过。陈湘不禁多看了一眼眼前跪着的女孩:
明眸皓齿,斜眉入鬓,如云的长发梳成两个清秀的发辫漫不经心地垂在胸前,穿着斜开上襟的纯白旗袍,下身白绫细褶的裙子,一身打扮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而且字迹娟秀,笔意妩媚,应该还是一位读过书的大家闺秀,为何竟然落难到这种地步?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拉了拉身边一个中年商人低声问:
“劳驾,请问……”
“哟,原来是陈统制!”那人一回头看见陈湘,连忙上来见礼。
“哦?”陈湘眉头一轩,“你认得我?”
“哪能不认得?”那商人道,“统制大人守备地方,您的定武军剿匪鸡公山,打得那班土匪鬼哭狼嚎,这事咱们永宁县都传遍了。”
陈湘笑笑,撇开话题问道:“对了,这是怎么回事?”
“哦,您问这位沈姑娘啊。”那商人道,“说起来也是她命苦,这位沈姑娘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惜她爹好赌成性,沈家就败落了,一家人辗转流落到此,谁知她娘又病了!沈姑娘没了办法,这才挂起了‘卖身救母’的牌子。可您看她这……一百两银子,这谁买的起啊。”
这倒不是假话,如今的大梁王朝风雨飘摇,天下盗匪四起,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一百两银子足够一个家庭过一年的了。
陈湘听到这里,突然心头一阵酸热,想到人家母慈女孝,自己的亲生父亲却……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两个银锭交给那商人,又道:“难得她一片孝心。这点钱拿去给那位姑娘,给她娘请个好点的大夫。”说罢轻叹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