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腾腾一轮白日,晒得地皮起卷儿,地面像刚炒热的锅,踏上去都能看到白烟儿,焦热滚烫,晒得沈嫣然头重脚轻,眼前的一切仿佛全都重了影,她一个眩晕,差一点歪倒在地上,却被人一把扶住了。
“沈姑娘,你没事吧?”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商人,正用略带关切的眼神看她。沈嫣然扯了扯嘴角,勉强笑笑,想要开口道谢,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唉~,沈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看的出沈嫣然的体力已近乎极限,那商人叹了口气,把陈湘给的两块银锭塞到了姑娘的手中。
“给,拿着。”
沈嫣然一愣:“给我的?”
“是啊。”那商人道,“陈大人见你孝顺,赏给你的,让你给你娘请个好点的大夫。”
那是五十两一锭的银子,底白细深,边上起霜,正正经经的官银,沈嫣然摩挲着银锭却不言声,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轻声问道:
“哪一位陈大人?”
那商人道:“就是城北步军都指挥使司的陈大人啊。”
沈嫣然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没说买我?”
“这个……陈大人倒没说。”
沈嫣然点点头,咬着牙撑了半晌才站起来。因为久跪的缘故,她的双腿麻木得根本迈不开步子,可她依然不管不顾,硬撑着往城北走去。
这个举动让中年商人颇为意外,他怔了怔,下意识地就问:“沈姑娘,你要去哪儿?”
“我去把钱还给他。”
沈嫣然的一句话顿时把中年商人唬得目瞪口呆,怔愣了半晌,才茫然道:“你……不给你娘治病了?”
沈嫣然站定了脚步,缓缓摇头:“娘的病当然要治,但我不能平白无故拿人家的钱。”
“可,可是……”
“我卖身救母虽是卑微,但这钱也是自己赚来的,我沈嫣然即便再落魄,也不受嗟来之食,他既不愿买我,这个钱我便不能收。”
说完,沈嫣然再次起步向城北赶去。
可她才刚到城门口,就被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喊住了:
“嫣然姐姐,你赶紧回家看看吧,刘鬼子带了许多人,明火执仗地冲到你家去啦!”
沈嫣然吓了一跳,她认得这孩子是自家对门的小虎子,而他口中的“刘鬼子”则是万利赌坊的老板刘铁男,之所以叫他“鬼子”,正是因为他比鬼还可怕!这种人沈嫣然自然避之惟恐不及,可是……
“他来家里做什么?!”
沈嫣然不敢再想下去,掉头就往家里跑去。
六月的天,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艳阳高照,现在已经一片深沉地阴霾所笼罩——就如同她的心一样。
※※※
沈家坐落在永宁县城西北角的天兴寺街。虽说是街,但那是在以前,二十年前县城扩建以后,这里就荒废了,平时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可当沈嫣然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竟然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排满了劲装打手,一个个头戴范阳斗笠,帽檐压得低低地,身后有腰刀杀气腾腾。
沈嫣然越看越是心惊: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原来小虎子说的都是真的!
刚刚回来的时候,沈嫣然还抱有万一的希望——希望小虎子看错了,这些人不是来找自家麻烦的。可如今到了街口,她才绝望地发现其实是自己错了……
因为沈嫣然已经看到自家的门口被这些人团团围了起来。
“娘!”
沈嫣然推开了破旧的家门。
狭小的院子里也挤满了斗笠挎刀的打手,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看到沈嫣然的瞬间,都是两道冷电一般的目光打了过来,目光中的威胁与警告令人不寒而栗,沈嫣然陡地心中一跳,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娘!”
她大喊着往里屋冲去,可才到门口,视线就被一块高大的阴影挡住了。沈嫣然认出了刘铁男的背影。
“总之,嫣然的事就拜托您了,岳父大人。”
一个明闪,天好似要裂成两半似的脆响一声。沈嫣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岳父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称谓令人心惊肉颤,沈嫣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旋即,她就看到刘铁男的探出的那张脸。
那张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脸。
男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然而脸上却仿佛因为酒色过度和心理的重负过早地爬上了这个年龄段本不该有的老年斑,一头鸡窝似的乱发下架着一副黑框的深度眼镜,布满污渍的汗衫还散发着汗渍交织的味道,蓬头垢面的模样委实让人打心底里觉得厌恶。
至少沈嫣然是这么觉得的。
可这个人却是她爹!
“哦,嫣然啊,你终于回来了。”沈父开口道,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怯弱,目光也有些躲闪。
不过沈嫣然现在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什么了。一个令人浑身发冷的念头,把阵阵冰冷了寒意从心底直透全身,沈嫣然盯着刘铁男,颤声问:
“你……刚才……在叫谁?”
“哦,是这样。”刘铁男道,“你爹欠了我们五十两银子,如今连本带利是一百两,他还不上,所以把你卖给我了。”
天空又是一个霹雳,只有滂沱大雨直泻而下。
“或许这么说不大对,”刘铁男想了想又道,“应该说,我今天是来向你们家提亲的……而且你爹已经答应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空气,只有雨水噼里啪啦地冲刷着大地,像要把这人世间的罪恶彻底洗净。
沈嫣然怔怔了好一会儿,才僵硬着脑袋,强迫自己重新把目光,打到了那个让虽然让自己极度地厌恶,却永远无法摆脱的“父亲”身上。
“………………这是真的?”
沈父没回答,依然不住地躲闪着,然而女儿的逼视让他无所遁形,他忽然硬气了起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作为女儿,竟然这么看着你爹?你这是忤逆!”
沈父一声怒斥,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嫣然啊,你很快就要嫁人了,以后也是要支撑起一个家庭的人,总是这么任性,可怎么行?”
后头的话并不如何响亮,只是在此刻过分沉寂的房间中,这一声显得格外响亮。响得仿佛是丢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手雷,震得沈嫣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这件事情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沈嫣然喊了出来,“你凭什么来决定我的自由,决定我的婚姻?”
“婚姻之事,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必过问你的意见吧?”
“父母之命?”沈嫣然看着父亲,“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只会拿家里的钱出去赌,或者跑去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被称为父亲!”
女儿的指责字字诛心,沈父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求救似的向刘铁男看去,结果却发现对方正随手把玩着自己亲笔签名的欠条。
沈父一个激灵,再次犟直了脖子……
“无,无论如何”他说,“你是我生的,所以我是你爹,这一点不容置疑!”
“我不嫁!”沈嫣然斩钉截铁,“我是不会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的!这件事没得商量!”
“放肆!”沈父一个巴掌柳煽了过去,在沈嫣然白皙的脸庞上留下了五个鲜红的掌印。
一丝鲜血,顺着姑娘的嘴角缓缓渗出,沈嫣然被打了一个趔趄,但还是拼命站直了身子,毫不妥协地瞪着对方。
“你!”沈父又一次扬起了巴掌。
然而,面对着女儿倔强、不屈的眼睛,他忽然又有些畏惧起来。
“这可怎么办?”刘铁男为难地看着沈父,“我说岳父大人……啊,不,或许这个称呼还为时过早。不过既然沈小姐不愿意,咱们也不好强人所难不是?所以这三千两……”
沈父浑身一颤:“啊,不不不!嫣然还小不懂事,我会好好说服……”
“抱歉,这不可能。”沈嫣然冷冷打断。
“我再说一次!”沈父恶狠狠地扭过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万古不变的真理,这件事你告上衙门也没用!”
“你!”沈嫣然怒极反笑,“好啊,是你说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娘怎么说?我要听她亲口说!”
房间里突然沉寂了下去,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发出惊天的巨响。
“你们怎么不说话?”沈嫣然忽然有点儿惊恐。
“你娘,你娘她……”
“我娘怎么了?!”
男人支吾的语气,让沈嫣然心中的惊恐不断地扩大,一颗心也在不断地往下沉……
“很遗憾,”刘铁男插了进来,“你想听伯母说话,恐怕得去阴曹地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