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说什么呢。算了,算了,都吃饭吧。”父亲说着,给母亲一个暗示,其意可别把孩子教育偏了。
母亲说:“你用不着担心,我只是提醒他,凡事要多动动脑子,不能目无王法,胡来。往后,你们都给我记着,家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插手,也用不着你们插手。他刘玉祥算什么东西,跟我斗他还嫩了点儿。等着,不出一个月,我照样让他滚蛋。”
母亲可不是说说大话而已,她这几天没干别的,到处打听关于刘玉祥的历史背景。
刘玉祥这个人的确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孤儿。他的养母嫌弃他长相变得越来越丑,他不到5岁,二次被养母抛弃,成了在村里吃百家饭的孤儿。天当房,地当床。他在这个名为张庄的村子里待到了16岁,之后不知去向。后来,到了他二十八岁那年,在芦村站当了养路工。据他自己讲述,他从16岁离开张庄,到处要饭,那罪受大了。平白无故被日本人,国民党,地主老财欺负。这些人看他长得丑,不但不给饭,反而把他打得遍体鳞伤。他身上的确有几处较大的伤疤,有的又像刀伤,又像枪伤。总之,都是万恶的旧社会给他留下的深仇大恨。他是1968年从穷山僻壤的一个三等小站调回芦村的。他成了“忆苦思甜”的典范。
母亲根据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做了个推断:刘玉祥从16岁一直到他28岁,这段时间纯属空白,能由他任意胡编乱造。母亲怀疑他的理由是因为他身上的好几处伤疤显然有两处是枪伤。另几处刀伤也显然不合常理。有谁会和一个手无寸铁的乞丐过意不去,用刀去伤害他。母亲做了一下分析,张庄所处的上高县,解放前土匪猖獗,有钱的大户被绑票是习以为常的事。就冲刘玉祥这副德性,和他那贼眉鼠眼的狗怂样儿,十有八九当过土匪。前不久刘玉祥在会上说了这么一句胡话:“想黑我,找死。我TMD后脑勺子都长眼!”
母亲根据刘玉祥的种种迹象,认定了,他干过土匪。我家相框里有两张刘玉祥和父亲的合影。当时,父亲是劳模,他是先进工作者。母亲决定带着这两张照片儿,去一趟上高县。母亲没和任何人说,父亲走后的第二天,母亲把家托付给了何婶,说是要回趟老家。
当天夜里,鸡叫头遍,母亲带了一锅窝头和一个大咸菜疙瘩,骑着自行车,去了上高县。他走出芦村站所属的芦阳县,火辣的日头已经高悬在上空。脚下的这条河堤叫千里堤,属青河县地界,顺着千里堤一直走,可直接到达上高县。
母亲找了个树荫凉儿,把车一支,从铁丝编成的驮筐里取出水和干粮,往地上一坐,一口水一口干粮的吃了起来。这河叫七仙河。今年雨水少的可怜,有的地方都见了河底。不远处有个类似看地瓜的窝棚,那窝棚主人大概有50岁,毛发戗戗着,胡子拉碴,看上去有些日子没洗头了。他穿着胶皮水裤,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正在往水底扎苇薄儿,一道道弯弯曲曲的苇薄,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易进不易出的迷魂阵。水里的鱼虾等各种活物,轻易可取。
我姥姥家那几个村子的人,摆弄这东西一绝。母亲也算半个行家。她一看,那个人插的是八字双蛇阵。阵中留了一条道,那道不宽不窄,恰到好处。这道是给水神老爷留的,不能把阵下绝了,要给水神老爷留一条道儿,否则就要遭报应。母亲心想:这八字双蛇阵是当年平安县的一个老渔民发明的,怎么可能传到了此地?于是,她朝着那名男子走了过去。
“大兄弟,你这八字双蛇阵下的不错,跟谁学的呀?”
那名男子叫赵学五,他瞅了母亲两眼:“什么八字双蛇阵?我不懂,我就是胡乱插的,逮着啥算啥。”
赵学五走到岸边,往那一坐,卷了一袋烟,旁若无人的抽着。
母亲仔细看了他两眼,问道:“你不是本地人吧?”
赵学五不耐烦的说:“要想吃啥喝啥,我这儿都有,用不着套近乎,拿着东西走吧。这孤男寡女的,叫人瞅见,好说不好听。”
母亲笑了笑,说:“别演戏了,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你是庙家村赵老先生的二子,名叫赵学五,我说的没错吧?”
赵学五一听,脸色煞白:“我不是赵学五,你认错人了。”
母亲认定了,这人就是赵学五。这时,从堤上下来个女人,这女人手上提着把暖壶,另一只手拎着个布包。
赵学五扭头冲这个女人喊道:“回去,回去,快点儿回去。我见了你就心烦!回去,听到没有?”
赵学五瞅了母亲一眼,又扭头看着那个女人。
两个女人四目相视。
赵学五万分焦急,站在哪儿,无可奈何,直拍大腿。
母亲喊道:“紫月,你给我站住!”
紫月没跑多远,回头叫了声:“四太太,饶了我吧。”两腿一软,跪在了母亲面前。
紫月这张鸭蛋脸保养的不错,看上去没怎么变。母亲见了紫月,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怀旧感。她脑海中浮现的是她17岁时最美的青春年华,时间真是无情啊……。
母亲语气温和的说:“这是从何说起啊?快起来。”母亲的表情满是亲切。
母亲说:“老姐姐,咱这辈人都快入土了,都过去了……,来,咱姐俩儿找个凉快地儿,好好唠唠。”
这些年来,压在紫月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当年紫月和香月被关进柴房时,正赶上,整个刘府被日本人给围了,双方都打红了眼,谁还顾得被关在刘府后院儿的香月和紫月。这两个人嗓子都喊哑了,也不见来人帮她们打开门锁,紫月真是命大,一发炮弹,把柴房炸了个大豁口,香月当时被炸晕,她却毫发无损。趁着双方休战,她喊着日本话往外跑,才免遭一死。高木觉得她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就把她送去当了慰安妇。后来,她发现自己染上了瘟疫。当时,日本战事吃紧,再加上医药供给不上,有好些染病的日本兵就地处死。
紫月没敢声张,悄悄逃出了日本大本营。她误打误撞逃到了庙家村,被为人善良的赵老先生给救了。她为了报答赵家的救命之恩,便以身相许,嫁给了长相平平的赵学五。并更名改姓,跟着赵学五投奔了青云县白河镇赵学五的表舅家。
紫月没藏着,该说的都说给了母亲,母亲也如实把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了紫月。
紫月攥着母亲的粗糙的手说:“妹子,怪不得你嘈躏成这样子,可苦了你了。你现在为了这种小人,还要四处奔波。”
坐在一旁的赵学五说:“妹子,你不用去了,让我表哥帮你查查。他早先在上高县带兵,上山剿过土匪,说不定他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
紫月说:“你表哥架子那么大,又一直和咱没啥来往,能行啊?”
赵学五把眼一棱:“咋不行?他家早先穷的揭不开锅,俺家没少帮办。表舅和俺娘不在了,这门亲戚,他想不认就不认,他敢!”
母亲看出来了,赵学五是个热心肠的直爽的汉子,还真不是来虚的。便问:“你这个表哥现在是干什么的?”
紫月抢过话,说:“他是上高县县长,刚上任不久。你看看你这个姐夫,一天到晚戗着毛,胡子拉碴,就像那个活土匪,人家咋见他?”
赵学五斜了她一眼,说:“那吴干事倒是不长胡子,娘娘种。文秀,(紫月改名为方文秀),你才是名副其实的大美女哦……。”赵学五学着女人的姿势,来了个兰花指。赵学五是个粗实的汉子,一下子显露出他幽默的表演天赋。
母亲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赵学五板着面孔,冲着对他横眉立眼的紫月说:“俺大不了回家跪搓板,你立啥眼?”
紫月二话没说,脱下一只鞋,唬了过去。那赵学五一看事不妙,撒开丫子跑到窝棚去了。紫月没追,“噗嗤”笑了一下,回到母亲面前,说:“妹子,你可别听他胡说八道,那个吴干事,男不男女不女,逮谁跟谁斗,耍贫嘴都出了名。这么个不男不女的男人,我见了他都恶心,学五竟然吃我的醋。”
母亲说:“要我看这男人爱吃醋倒是件好事,不瞒你说,早先我们那口子特别爱吃醋。哪怕有个路过的男人向我打听个道儿,他都把我问个底儿掉。我很烦他,烦归烦,说白了,他这是把你当成了心尖儿宝贝,可现在没那节目喽……。老姐姐,你就知足吧,日子过得多舒心啊。”
紫月随着母亲的面部表情,脸上挂满忧愁说:“妹子,要是实在不行,就让学五出头,给妹夫做个证,就说他当年亲眼所见,妹夫给八路军李宏达报过信儿。把理由编的充分些,我看行。”
母亲说:“老姐姐,你能这么说,我很感激你,但咱决不能这么做。我呀,早就认命了,不认也不行。李宏达已不在人世,那个叫赵红英的女八路多半也牺牲了。好不容易有了得子的消息,他人又不知去向。想找,简直就像大海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