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眼神——惋惜,惶惑,愤懑,期冀,甚或还夹杂着另外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从一个慈善老者的双目中溢出,随着一声喟然长叹,我稚嫩的心灵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颤......这个眼神,出现在39年前北京天坛公圆的附近。尽管我现在已经想不起那位老者的容貌,但那个眼神却刀刻斧凿一般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常常从梦中向我走来,令我不由得扪心自问:你辜负了那个眼神吗?
39年前的秋初季节,15岁的我懵懵懂懂地来到北京,住进了天坛公圆的帐篷里,那是作为“红卫兵”代表,进京接受毛主席的第四次检阅。按照年龄推算,我应该20岁到北京,因为我从读小学时就有一个心愿,读大学要到毛主席的身边读,那里有著名的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没想到一场风暴把我提前卷进了北京——尽管如此,当时我仍然十分高兴和激动,能够亲眼见到毛主席,那我不就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吗?
然而,在等待毛主席接见的日子里,难忍的饥饿却时时折磨着我们同来的农家少年——一顿饭两个不足二两(早餐一个)且硬如铁蛋的小馒头,一块咸菜疙瘩,听说还是从天津运来的——这对于正长身体的我们来说是不够塞牙缝的。夜里躺在麦秸草地铺上,饥肠辘辘,难以人眠,就愈加思念家乡,家乡正是收秋时节,现在即使能饱饱地吃上一顿地瓜,该有多好啊。“饿”则思变,但我们绝不像城里的学生那样,厚着脸皮四处找食堂饭馆打欠条蹭饭吃,尽管我们囊中羞涩,我们还是安分守己地在天坛公园附近,找到了一家名叫“东方红”的小吃店,那里主食似乎只有面条,服务员一老一少两个人。我们第一次去时,是毛主席接见头一天的午饭后,小吃店里已没有顾客了,很冷清,那个年轻服务员趴在一张圆餐桌上打瞌睡,唯有那位50多岁、身材微胖的老服务员戴着花镜,一边抽烟一边看报纸。见到我们进来,老服务员忙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我们每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面条,不但没饱,反倒勾起了食欲。老服务员似乎猜透了我们的心思,他摇摇头,又沉吟一会儿,对我们朝墙角的大口缸呶呶嘴说:“喝碗面汤吧,不要钱的。”我们喜出望外,奔过去就“呼噜噜”喝起了面汤。我们的肚子终于饱涨了,临出门时,老服务员把我扯住留下,我立时惶恐不安,莫不是要收面汤钱吧?老服务员拍拍我的肩,亲切地问:“你们是烟台来的吧?我的老家也是烟台。”我顿觉心头一热,抬头看着这位敦厚慈善的老者,只见他的眼神里闪烁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里面好像蕴藏着难以言表的惋惜,惶惑,愤懑,还有一丝殷殷的期冀——这种眼神,是我那个年龄难以承受的,我感到震惊,颤栗,正当我手足无措时,老者环顾了下四周,对我轻轻说:“你们应该好好读书啊!”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粗气。我点点头说:“回去后我们会好好读书的......”
那天夜里躺在地铺上,老者的眼神在我的脑子里晃来晃去。我猜想,那位老者绝非一般的服务员,很可能是教授、学者被下放到小吃店接受“改造”的,他是冒着“反动言论”的危险对我说的这句话。而我所说的“回去后我们会好好读书的”那句话,却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从北京返回时学校已经徒有虚名,谁也没料到“浩劫”竟肆虐了十年之久。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我能于喧嚣声中静下心来读一点书,尽管读得支离破碎,但毕竟也有收获,而这一切,全是那位老者的眼神支撑的,我时时觉得那个眼神在注视着我,使我不敢懈怠,不敢懒惰。
直到如今,那个眼神依然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