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总不见。
白雪皑皑,铺天盖地,北风萧萧,摇枝曳雪。
山前的若雨湖早已结冰,岸边的船坞凝于湖中,宛若与之一体;后山的醉花阴也被白雪覆盖,孤零的树枝被落雪积压,远远看上去,仿若梨花开在枝头,正如诗句所描写的一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若问世间何地雪景堪称最者,当以暮雪门为先。
无论山前山后,山上山下,处处雪景都有独特的韵味。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暮雪门,雪如此,情亦然。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由仪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词景相融,塑造了暮雪门的独特韵味,让人流连其中之时,亦可感受到诗词的韵味。
房屋上,二人扫开一片雪,坐在横梁上,欣赏这由大自然所塑造的景色。
“哥哥,你说为什么暮雪门的雪景经年如此,可雨昔感觉不到厌倦呢?反倒觉得越看越有一番韵味。”雨昔指着茫茫雪景,一脸疑惑地看着白若辰。
“雪景虽美,却只能在三冬之时,方可见到。这就好似玉雨虽美,却也只开在三春之时,逾期则谢。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雪景如此,玉雨如此,没有永恒之态,岂曰永恒之美?物以稀为贵,你自然不会感到厌倦,反倒觉得它越加弥足珍贵。”白若辰摊开手掌,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冰冷的雪花在白若辰温暖的掌心,不过一瞬,便化作了雪水。
“雨昔觉得哥哥说的不对。”雨昔的回答出乎白若辰的意料。
“哦?是吗?那雨昔觉得是为什么呢?”白若辰伸出手,轻轻地拂去雨昔鬓角的雪花。
“雪景经年如此,而时间却一直流逝。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雪景,同样的人,却是不同的时间,自然也会有不同的感受。表面上,似乎雪景没有变化,但其实不经意间,它已悄然变化。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时间可以洗涤旧迹,可以磨砺人心,更可以塑造自然。我们于时间的长河中,不过是一粒散沙,沉在河底,随波逐流。”看着茫茫雪景,雨昔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人生。这一年对她来说,有太多的波折,有太多的心事。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苍茫大地,浮尘一间,何处是归兮?
“我家雨昔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关心起这些?”雨昔突发感慨,让白若辰觉得反常。这完全不像她平时的风格。要说雨昔,平日里可不会关心这些,甚至连提也很少见到。在她眼中,除了玩就是做功课,哪有闲工夫关心这些。
“哥哥!”雨昔拉着白若辰的衣袖,扭扭捏捏。
“好了,哥哥不拿雨昔开玩笑了。”白若辰着实受不了她这个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一场雪景而已,怎么会让你联想到这些呢?”
“哥哥明知故问。”雨昔撇过头去,一脸羞涩。
“我明知故问?冤枉啊!我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白若辰肩一耸,双手一摊,脸上尽显无奈。
“那哥哥为何要陪雨昔一起来赏雪?”雨昔脸上开始浮现一丝怒色。
“不是你硬拉着我来的吗?你哥我双目失明,啥也看不见,反倒陪你来赏雪。你可否告诉为兄,这是为什么呢?”白若辰的心里装满了苦楚。他双目失明,本该好生待着,却一天到晚被雨昔拉着去这里,去那里的。即便他想诉苦,又能跟谁说呢?难道要与洛尘说?除非白若辰是想不开,自找死路。如此,他也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怎么,哥哥有意见?”雨昔压制住心中怒火,垮着一张脸。
“我要是有意见,我还会跟你来?雨昔,你也太小看你哥了。即便我一天到晚,陪你奔这走那的,我也不会说累,只因你是我妹妹。要是子阑他们,胆敢命令我,除非他想找不痛快。”
“哥哥,你也太狐假虎威了!”雨昔噗呲一笑。
“我又没说假话。”白若辰显得委屈。明明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为何雨昔要笑自己?
“你是没说假话,但说的这话确实让人忍俊不住。你呀,也只敢吓吓子阑师兄他们,要是遇到韩宗主这般的修士,你还不得乖乖听命?”想起白若辰在围猎中迫于无奈所做的事,再想想白若辰刚才说的话,这让雨昔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
白若辰本想借这话好好感动下雨昔,没想到雨昔非但没被感动,反倒放声大笑。不过这也并非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雨昔的心里,那燃起的熊熊怒火被白若辰的这番话浇灭了。
笑过之后,雨昔却不自觉地落泪。虽然白若辰说这话有些搞笑,但这也代表了他的真心。至少,在白若辰的心里,雨昔的地位永远都是第一。仅凭这一点就让雨昔很感动了。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流下,滴落在白雪之上,留下痕迹。雨昔的白色衣裳,与雪色融为一体,除了那一簇乌黑亮丽的秀发,在白雪之中,根本就看不到她的身影,她就仿佛融入雪景之中,与自然一体,浑然天成。反倒是白若辰,名字里带有白字,可一身衣装都是墨黑色,他就仿佛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他双目之上的白绫,又像是一道雪线,与这茫茫雪景融为一体。
“我可记得我家雨昔可没有这般懦弱啊!”白若辰非但不劝解,反倒调侃起来。
“怎么,哥哥还不准雨昔哭?”雨昔心里刚被浇灭的怒火,又重燃起一丝火苗。
“当然不是,只是我觉得我家雨昔是一个坚强的人。梅,发于寒冬;兰,芳于幽谷;竹,起于山间;菊,盛于三秋。此三者皆有坚韧不屈之风,绝境逢生之格。故常有诗赋于其,一曰: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二曰: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三曰: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四曰: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梅无自发之苦,兰无独识之悲,竹无猖狂之态,菊无伤怀之愁。物如此,人当然。你说是吧,雨昔?”白若辰列举梅兰竹菊四君子,用它们坚韧不拔的品格,生于绝境而不自卑的态度,来警醒雨昔。
“不对!”雨昔的回答让白若辰倏然一惊:“什么?我明明说的很有道理,好吗?怎么可能不对呢?雨昔,你莫不是框我吧?”
“哥哥所说,确实是对的。不过雨昔觉得,自己既不是‘岁寒三友’,也不是‘四君子’,而是……”雨昔说到一半就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显然,她这是想让白若辰自己猜。
“花中玉雨,洁白无瑕。”白若辰想也不想,顺口而出。
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
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
素月淡相映,肃然见风度。
恨无尘外人,为续雪香句。
孤芳忌太洁,莫遣凡卉妒。
“没想到,哥哥挺快的嘛,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雨昔调侃道。
白若辰既是想哭,又是想笑:“自比玉雨,你也不怕遭人笑话。”
“怎么,在哥哥眼中,雨昔还不如玉雨?”见白若辰一脸嫌弃的表情,雨昔心里极其不满:“不就是玉雨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难道我得说你,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我觉得我应该说不出这样的话,或者说,这样的话用来形容你,有些过了。用来形容绝世佳人南宫馨,我倒是觉得绰绰有余。”
“哥哥,你不气雨昔,你会死啊!”被白若辰这么一气,雨昔实在不想理白若辰,转身就要离去。
“一点小事而已,雨昔,你不至于吧?”看到雨昔要离去,白若辰伸出手拦住。
“哥哥若觉得是小事,那你就继续夸你的南宫馨去,别烦雨昔。”雨昔背过身去,不想看到白若辰。
“南宫馨都是过去之人,与我有何干系,我又没见过。倒是雨昔,你至于为一个过去之人吃醋吗?”
“我……我哪里有吃醋。”雨昔说话吞吞吐吐,神色恍惚,似乎被人抓住了尾巴。
“哦?是吗?”白若辰一脸坏笑。
“当……当然!算了,与你也说不清,我还是走了。”脸上的绯红已经完全暴露了自己,眼看自己就要装不下去了,雨昔赶紧离开。
“别急着走嘛!”白若辰拉住雨昔的胳膊,乘势将她拥入怀中。
“哥哥,你想要干嘛?”雨昔有些惊慌失措。
目似秋水腕如霜,黛眉皓齿翠钿妆。
靥辅承权明眸善,仪静柔情绝四方。
幽兰芳草萦香绕,白茸芳菲犹自惭。
恃美扬威尚可畏,却叹孤愁挽离殇。
“这最后一句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吗?可我还是觉得它不敌‘雨迹云踪不知处,昔者已落日月堂’。”白若辰靠在雨昔的耳边轻声细语。
听到这首诗,雨昔又一次陷入了震惊之中。她怎会不知这最后一句的用意,只是不愿说罢。同样的人,不同的时间,却是同样的用意。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其实,我也想知道答案,但它就仿佛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我看不清他是谁,也想不我与他的关系,但冥冥之中,我总是觉得他就像我的一道影子,一模一样的外表,一模一样的性格,只是心不同罢。雨昔,你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我知道无论我怎么问,你都不会回答我。我也知道那个人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一年的时间,你经历了太多的波折,隐藏了太多的心事。难免疏忽,会露出马脚。不过这并不重要,反正除我之外,应该无人看出,包括师父师母。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们,也不会去寻找答案。如果有一天,你想通了,便再与我说吧!如果你想不通,便将它藏在心里,当作一个永恒的秘密。”白若辰放开雨昔胳膊,后退了几步。他抬起头,仰望天空,只可惜,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看不到,在黛色的苍穹下,无数雪花在不断飘落,将大地银装素裹。
“哥哥,明年冬日,你还会陪雨昔一起赏雪吗?”雨昔的目光中充满了殷切。
白若辰微微一笑:“我也想啊!只可惜你都要嫁人了,又哪里会有机会赏雪呢?即便要赏雪,也是你那未来的丈夫陪你一起,我凑什么热闹?”
“哦,这样啊……”雨昔一脸失落。
“好了,别不开心了!人生不如之事十之八九。这世上哪会有事事如意,事事顺心?再说,我都陪你赏了十五年的雪,也该是时候换个人了。”白若辰看上去轻松,可心里一直有个芥蒂,无法释怀,看来他也舍不得。只可惜世事难料,变化万千,转眼间雨昔都要嫁人了,而自己还困在原地,无所作为……
若云缭绕薄似纱,暮门玉雪静幽芳。
纵使有千万不舍,漫天白色之中,亦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