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四站起来谢过中年汉子,带着孩子朝城里走去。他们回到了邓宅。门楣上邓宅两字依就威武雄壮,气势磅礴。院子里却是物是人非。蒿草长了一人多高。福四爷带着邓玉轩把所有的房间都转了一遍,那些破碎的瓷片瓦片还在屋里,一切摆设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上面积满了灰尘。给人茅封草长,颓垣败壁,荒凉而破败的感觉。
福四带着玉轩又到了当年的菜园,不知是谁家种的青菜,虽然没有当年他种的好,但也算不错。当年的屋基上重新盖起了两大间房子,不过,屋里的主人却不是他福四了。他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几年,看着菜园里的青草都感觉亲切。
于是在离菜园不远的山边搭起了一架窝棚。他准备在这里住下去,等待邓春秋的归来。他想,只要邓老爷还在人世,他一定会回来的。这里是他的家,他不能连家都不要了。他满怀信心地等着,他要把邓玉轩亲自交到邓家爷爷的手里。娘托嘱他的事就算圆满了。死后也有脸去见娘,去见邓家的先人了。
可这一等就是十几年,在他失去信心和希望的时候,突然有一天,那个茶寮里的中年人找到了福四。他告诉他,他叫憨四,当年邓春秋救过他,并且给了他一笔银子,他才有了今天的这个家。当年那个危急时刻,是他把邓春秋送出城的。
时隔半年,邓春秋又悄无声息的回到了楚邑府,摸准时间,和他两人,乘秦家兄弟喝酒之际,把他们全砍了。从此后,邓春秋就跑了。他也不知道邓春秋是死是活,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
那次在茶寮他看着这个孩子的相貌酷似邓家人,猜测福四可能是邓家仆人。于是,派人跟着他们到了邓家大院。最后知道他们落脚在雁山脚下,心里才踏实了。又怕别人的猜疑,只能时不时悄悄的接济他们。
前段时间,他儿子跟东家进京送货,听人闲聊说,如今宫廷贡酒还是以前的邓家贡酒。
憨四的儿子就多了个心眼,仔细的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详情。憨四立刻跑到雁山脚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福四和邓玉轩。此时的邓玉轩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啰。而且越长越像邓春秋。他们一定非常盼望找到自己的亲人。
当憨四告诉福四,邓春秋没有死!他还健在人世,他酿出了最好的贡酒。已经被宫廷征购时。
福四一把抓住他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福四摇着他的手,声音嘶哑而颤抖,上下嘴唇激动的不住颤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急不可待的追问:
“他……他在哪里?在哪里?我们要去找他。”
憨四的手被他抓得生痛,赶紧说:“你放手,你先放手呀!我不走,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福四这才放开他的手。他转着圈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可以坐的地方。福四拉着他的手,来到窝棚外面,有一块平整的石头,一张小方桌那么大,石头的旁边用碎石支撑着两块木板,福四拉着他坐在了木板上。吩咐玉轩道:
“玉轩你去烧碗开水来,我要陪这个大叔说说话。”
“唉!”
玉轩答应着到窝棚的后面,有一个石头搭起来的灶,灶上有一只瓦罐。玉轩把水添进瓦罐,不一会儿,水就开了。他又到窝棚里拿出两个粗瓷碗盛了水,给福四和中年汉子放在方石桌上。
憨四诧异的眼神从玉轩的脸上扫过,自言自语的说:
“真没想到呀!春秋的孙子都长这么大了。该当邓家香火不绝,有人延续呀。”
福四埋怨的说:“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让玉轩跟着我这六根不全之人,又多遭十几年的罪。”
憨四忙解释说:“我也是刚知道。我的儿子跟东家到京城去交货,听人说现在的宫廷贡酒就是当年的邓家贡酒,这才多了个心眼,把情况问明了。”端起水碗喝一口,咂巴咂巴嘴,“嗯!这瓦罐烧的水还真有点甜呵!”
福四接话道:“这里面我放了竹茹和陈皮,枸杞子。都是山上找来的,不用银子,可以清热祛火。”
憨四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很是感慨的说:
“你真的很不容易!那么一个奶娃娃,你竟然把他养大成人,这中间受的苦,不必说大家都明白。春秋叔见到他这么大的孙子,该高兴成什么样子啊!”
“这些话都少说。明天我就带玉轩上路,去找他爷爷,不把玉轩交到邓家人手里,我死不冥目。我都感觉自己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就怕我走了,丢下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该有多可怜!”
一滴浊泪滚落下来,他似乎没有感觉。立刻又兴奋起来。“这下好了,邓爷还健在,还能酿酒真是太好了!他的岁数跟我差不多,比我大了几岁。见到他该是多高兴啦!”
憨四诧异的看着他,挽转的说:“这去四川,山高路远,好几千里呀。你这身子骨还行不?要不然让玉轩自己去,找着他爷爷后,再来接你,你看行不?”
连想都不想,干脆利落的拒绝。
“那怎么成?这二十多年玉轩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我。我怎么放心让他自己去?就是爬,我也要爬去见邓爷一面。要是没有他,那年水灾我就死啦!死之前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这一夜福四十分的激动,一会儿到窝棚外面看看月亮西斜了没有,星星是不是少了些,雄鸡该打鸣了吧。一晚上兴奋的他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一直在盼着天明,他要跟玉轩去四川的中阳县龙桥镇找邓老爷。
天空中淡淡的拖直了一条乳白色的狭带。接着酒醉似的红渲云染红了半边天。遥远的天边还有一颗闪耀着光芒的晨星正凝视着大地,显得格外的孤独与寂寞。
邓玉轩朦胧中睁开惺忪的睡眼,床的那头没有看见福四爷的身影。伸手一摸,整个被窝都是冰凉的。他惊愕的猛然坐起,这才看见福四爷歪倒在窝棚的门口。他猛然一下窜起,跳下床来,木板搭的床差点让他踩翻。他巳经顾不了这许多,两步来到福四爷跟前,只见他嘴歪眼斜,已经不能动,连话都不会说了。
邓玉轩赶紧把他抱到床上,盖上被子。又跑去烧了开水,用碗盛了,把福四抱得坐边身子,后面塞了被子,让他能坐得直一点。然后,转身去端碗,等他再转过身来时,福四又歪到在床上。邓玉轩手忙脚乱,急出了一身的汗。最后,只得款款的把碗放在床上,手握着舀水的木勺,一边吹一边往福四爷的嘴里喂,他这边喂进去,水又从另一边流了出来。他急得找来医生,医生说:
“人已经不行了。你就准备后事吧。”
“不!不可能!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你就说他不行了。你是不是看我们没有银子,不好好给看呀?”
邓玉轩心急火燎,急得一蹦三尺高,指着医生的鼻子质问道。
“小伙子!你别着急!他这是受了强烈的刺激后,精神失控造成的。他有六十多岁了吧?像这么大岁数的老人是不能受过份的刺激,过份高兴或者悲伤都不行。我真的是无能为力。假如想让他多活几天的话,到山上去找些草药,煎水给他擦洗全身,兴许还能活过三五天。”
邓玉轩按照医生的吩咐采来了草药,一灌一灌的烧水给福四擦洗身子。第五天,福四格外的精神起来,在身上摸索摸索好一会儿,摸出来一个布包,颤抖着手举到邓玉轩的眼前,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呀!呀!呀!”的呼唤。
邓玉轩握着这只如同枯滕一样的手,这只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温暖,一阵阴寒侵袭全身,邓玉轩不由的打了个寒颤。眼泪疯涌而出,泪眼婆娑中艰难的猜测着福四举着布包的意思。最后,问他。
“你是说,这是娘留给我的,对吗?”
福四的脸上呈现出一丝淡淡的轻松的微笑,眼睛里的光芒跳动了几下,象一盏熬干油的枯灯,突然熄灭了!
福四走了,他走的很安详,很安心。邓老爷还活着,邓玉轩已经大了,他可以独自去找他的爷爷。九泉之下的他,可以高兴的告诉娘,她的儿子长大了,去找他的爷爷,继承邓家的酿酒业。酿酒的秘方他也安全的交到了邓玉轩的手上。
他是笑着走的,在这个世上他已是了无牵挂。唯一的遗憾,有生之年没能再见邓老爷最后一面。
邓玉轩在憨四一家的帮助下,将福四爷埋在了窝棚旁边的山脚下。扒在福四爷的坟前悲悲戚戚,又畅畅快快的哭了一场。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柔声细语地告诉福四爷。
“爷爷!您一直不让我叫您爷爷。其实在我的心里,您是最可亲最可敬的爷爷。玉轩在心里不止一千遍一万遍的叫着爷爷。现如今,玉轩己经长大成人,能够独立的去找邓爷爷了。您就放心安息吧!等找到了邓爷爷,我再回来看您。”
玉轩站起身来,鞠了个躬,眼瞧着刚刚垒起的新坟,一步一步倒退着,脚步如灌铅一样沉重,艰难的迈出几步准备离开。身子离新坟渐行渐远,这一离开将是永绝。一股难舍难分,揪心刺骨的悲怆涌上心头。他突然往前猛冲过去,扑倒在坟前,痛不欲生的大声叫道:
“爷爷啊爷爷!玉轩是多么舍不得离开您呀!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留下玉轩好凄凉好孤独好悲伤。您知道吗?玉轩的心在流血,在流泪,针刺般的疼痛啊!爷爷啊爷爷!”
玉轩的泪洒在散发着泥土味道的新坟上,他的拳头恨得一下一下的砸在土地上,石头割破了肉皮,他竟然毫无知觉。锥心刺骨兴许就是对邓玉轩当前心情的真实写照吧!
他哭够了,哭累了!慢慢的爬起来,呢喃的叨絮着:“爷爷!安息吧!玉轩要走了,不能再陪您了。您乖乖的躺这儿等玉轩回来呵!玉轩一定还会回来看您的!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