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秋收套好牛车,走进屋里来拿东西,看见自己媳妇穿成这样,两眼看得都直了。愣怔半晌,拉着孙桂萍跟三大妈的作派一模一样。瞪着两只牛一样的大眼睛,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仔仔细细,认认真真,转着圈看过一番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孙桂萍心里腹诽,“这严姓人家什么习惯,咋都喜欢拉着人像市场上挑选猪崽似的,翻来覆去总要看个够。”
见自家男人,看了她的这身装扮后笑成那样,自认为一定是看出好来了,要不然为啥笑?女人的穿着打扮,第一个要讨好的就是自家的男人,其次才是展示给别人看的。于是,羞答答,笑盈盈的问道:
“好看不?娘说挺好!让我就穿这身。”
严秋收二话不说,拉起媳妇就往屋里去。孙桂萍一头雾水的跟在他身后。到了屋里,严秋收一脸忿然的指着孙桂萍道:
“脱了!快点脱了!”
孙桂萍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的说:“这大白天的,娘说了,我现在有肚子不让干那事,怕把娃娃伤着。”
严秋收无语至极,伸手捂着额头,一头黑线,羞忿的一张脸紫胀。郁闷窘迫憋屈的不要不要的。忙不迭的摆着手解释道:
“你这身衣服穿反了。咱们这是要到龙凤阁去,那地方的人,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货色。你这身打扮让人笑话咱们事小,丢巧妹子的脸可就不好了。”
孙桂萍转着身子左看看右看看。十分不解的问:“反了?这哪里反了?前后不是这样的吗?”疑惑不解的注视着严秋收。
严秋收无语的再不能无语了。嗔怪着急的埋怨道:
“你怎么这么笨呢?穿衣服只有前后吗?”
“那到不是,还有上下。我再笨也不至于把衣服倒过来穿吧?”一脸的迷茫。
严秋收嘿嘿笑两声,一脸郁闷的道:
“傻媳妇!这衣服是不是还有正面和反面之分啦?”
恍然大悟,十分惊叹,又十分不解的辩解道:
“喔!你是说我把里面穿外面了。不会呀!这面的花比那边的花大朵好看,那面全是碎花,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有花耶。”
“你可真是土的掉渣。人家讲究人就是这样穿,人家要的不是花技招展,讲究的是典雅大方。你连这都不懂,真是!”
生气又懊丧,其中还夹带着几分失落的走出门去,不再搭理孙桂萍。
孙桂萍在屋里把衣服脱了下来,翻来覆去看半天,还是感觉反面比正面好看。但是,她不敢那么穿了。因为,秋收不喜欢,他会生气,她不想让秋收生气。
凌霄轩花厅,红鸡公二娘坐在上首位的扶手椅上,她的下手方坐着刘炳章。邓玉轩面带几分怯意和惆怅,拘谨的坐在他们对面。盖碗茶散发出阵阵清香,让人精神振奋而清爽。
红鸡公二娘犀利的眼神注视着邓玉轩,更让邓玉轩心慌意乱,手脚无措。
“他比梦中人年轻瘦弱些,到是还算精神。殚思竭虑的生活,既摧毁人的意志,也损害人的身体。你看他瘦的几乎脱了形。兴许吃胖点就跟梦中人一样。”她这么想。
“我见过你。”红鸡公二娘的第一句话,惊得邓玉轩差点从板凳上跳起来。惊诧不已的看着她。“你长得很像你的爷爷。只是你太瘦了。他比你要魁武精神很多!”
邓玉轩心里一松,长出口气,暗自思忖:“这个二奶奶说话咋大喘气?原来不是真见过我,而是从爷爷那里推敲而来。”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很自然的微笑着说:
“认识爷爷的人都这么说。可是,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爷爷。也不晓得爷爷到底长什么样?二奶奶一定是见过爷爷的,要不然怎么晓得我长得像爷爷呢?”不卑不亢的样子。
“见过?嗯……!算见过吧!仔细说来跟你一样,应该说是从未见过。我见他是在梦里。”诡异的笑了笑。
邓玉轩惊愕不已的看她很久,如梦初醒般点点头,忽闪着大眼睛,自言自语的说:
“喔!原来是梦里!梦里也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呵!多少次我都想梦一回爷爷,可是办不到。唉!”长叹一声,“即使真的梦见了,我也不认识。除非他亲口告诉我。家里的亲人一个我都没见到过。谁都不认识。就认识福四爷,福四爷也离开了。”
一股凄凉孤独恓慌的气息笼罩在心头,让人感到压抑窒息。红鸡公二娘眼圈红了,一股浓浓的爱意和怜悯之心由然而生。
“不必难过,只要用心相处,不用很久,就会有很多的亲人。他们会关心你,爱惜你,给你温暖和关怀。福四爷不是你的亲人,你对他的感情很深很深!你一定把他当亲人了,甚至比亲人还亲,对吗?”
邓玉轩点点头,瞪眼看着红鸡公二娘。暗自思忖。“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呀?看她的岁数比自己还小些,眼睛竟然如此犀利透彻,一眼就能看透人心。说出来的话,句句打动人心。”
“在龙凤阁,在刘氏家族中,也有福四爷这样仁慈和蔼可亲的好人。他们慢慢的都会成为你的亲人。不过,需要你自己慢慢的去适应,去体验,去寻找。幸福不是别人赐予的,而是自己创造和争取来的。”红鸡公二娘神情郑重,一脸严肃的说。
“谢谢二奶奶的教诲与关心。”
邓玉轩脸上的愁云明显消散,那股沉重的压抑也在不知不觉中明显的松驰下来。
“你识字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只是为了试探。心里却在告诉自己,他连饭都吃不上,哪里会有钱读书认字?但一点都没有感觉自己问话的唐突与多余。
“识字,但不多,写封家书勉强写得来。”
邓玉轩的话淡然而随意,没有丝毫的作做。却让红鸡公二娘和刘炳章大吃一惊。两人错愕的对望一眼,几多的语言已在无言中。这太让人刮目,太出乎意料了。一个要饭的娃娃竟然认得字,并且还能写家书!在当时的环境中,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是福四爷教的?”红鸡公二娘疑惑的问。
“不是,福四爷不识字。是我跟私塾的先生学的。”
“你……你们还有银子上私塾?”刘炳章诧异的问。
“没有!”十分坦然的神情。“我们回到楚邑府后,出门去讨饭,总要路过一家大户人家的私塾书馆。每次走到这里我都要站在窗户外面听先生教二个字,然后回家自己念,在沙地上反复练习写。时间久了就认识了几个字。后来,先生发现了,让我坐在书馆的最后面听。后来……”
邓玉轩的声音暗哑而低沉,喉咙里仿佛卡了根鱼刺,难受难忍又痛苦。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书馆,看见了那位瘦骨嶙峋的鲁先生。
私塾书馆靠近讲台的位置有一个窗户。窗户上镶嵌着从里面能看见外面,从外面也能看清楚里面很亮很亮的纸。他只在大街上的橱窗里看见过。当时他不知道,那就叫“玻璃。”
那年他不到十岁,比窗户台儿刚刚高一点,得踮着脚,才能够着看见先生在黑板上写的字。他搬了一块石头放在窗前,踩在石头上,就能把先生写在黑板上的字看得清楚了。
每天的那个时辰,他都要站在窗前看先生读书写字,跟着孩子们念一阵。然后再跟福四爷去要饭。天长日久,先生注意了他。
一天他正踮着脚尖往里看,怎么今天没见先生呢?没有先生还怎么读书写字?
身后突然有了说话声。吓得他猛一转身,差点摔倒在地上。先生跨前一步,将他捞在了怀里。关切的问:
“吓着了吧?”
他抬头看一眼眼前的人,好像比他还瘦,一阵风仿佛都能刮跑的一个瘦老头。他不是别人,正是书馆里的先生。他吓得把头埋在了胸前,羞涩的摇摇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你喜欢读书?”亲切温暖的声音。跟课堂上的一样,似乎比那还要亲近些。
他又抬起头看了先生一眼。先生正笑眯眯的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心惊胆颤,怯生生的说:
“对不起!先生!我防碍你们上课了。我……我这就走。”
他转身就走。却被先生挡住了。
“等等!你想读书的话,去课室里去读,好不好。”
他惊恐的看着先生,一脸愁苦的摇摇头。很是无奈的说:
“我是叫化子,要饭的!我们没有银子,读不起书。我……防碍先生教书了,以后,我……我不会再来了。”他十分艰难的说。
“不要你的银子,你愿意来读书吗?”
他猛然抬起头,眼神中满满都是吃惊和疑惑,愣怔的看着先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愿意,明天这个时候,到我的课室里来读书吧。”
先生说完就回课室去了。邓玉轩傻傻的,呆呆的在那里站了很久。当恍过神来时,高兴的差点像燕子一样飞起来。撒欢的跑去找福四爷,他要告诉福四爷,先生说不要他们的银子,他也能坐在私塾学馆读书,他也能读书认字了。
当他把这个喜讯告诉福四爷时,福四爷脸上都是笑,笑过之后立刻又犯起愁来。长呼短叹的道:
“唉!能读书好是好,只是咱们连块做书包的布都没有,你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其他孩子会欺负你的。”
邓玉轩高高的昂起头,理直气壮的看着福四爷道:
“我又没有书本笔砚,要书包干啥?我去读书是先生允许的,我不怕他们欺负。”
福四眼里噙着泪,脸上挂着笑,无比欣慰的看着这个随他一天天长大起来,颇有骨气的孩子。那神气,太像邓酒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