棨康二年,立秋日,午后时分雷声阗阗,空气中仍有暑热未消。兖国北府军攻破虞国都城的消息传来时,暴雨将将好落下,迷蒙的雾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地,雨声急促而仓遑,正合了颠沛动荡的人心。
兖国朝堂上,符籍得知捷报君心大悦,下令以金帛美酒厚赏了北府军的一众将领,又敕封主帅龙骧将军郭戍一品军侯衔,文臣武将无不阿意顺旨,纷纷上表称颂兖王威仪天下、武功昭著。
齐蘅毫无防备地从聂安口中得知这一噩耗,登时有如五雷轰顶。她犹记得当日,聂安潜进驿站通传消息时,整个人面无生色,说话间唇齿战栗,仿佛三魂七魄皆失了一窍。齐蘅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失措的样子,雨水顺着他肩上的蓑衣淙淙流下,不一会地上就积起了一个小水坑。
聂安一字一顿,每句话都说的无比艰难。一开始,齐蘅以为是窗外的雨声太大,所以才会听不清聂安说的话,直到后来,聂安血红了双眼,额上青筋突起,连语调都变得尖锐而扭曲,齐蘅才真正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张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聂安慌忙上前欲把她搀扶,却被齐蘅拦下了。她死死抠住桌子的一角,拼力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颤抖地问道:“父王……还有阿姊他们……怎么样了?”聂安不听则已,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牵着齐蘅的衣角大放悲声。
“北府军撞破宫门时,内廷里乱成一团,侍卫、内监四下奔逃,根本无人护在老主子身旁,乱军见人便砍,老主子他……他没能逃出去,还有长公主……长公主也没了,尸身现在还悬在城楼上,郭戍那个畜生,他不许人替长公主收殓,说是要暴尸三日,为北府军扬威……”
齐蘅听罢顿时眼前一黑。此时窗外雷声大作,她只觉得耳畔一阵轰鸣,阿爹阿姊临死前的惨状在脑海里血淋淋地翻腾,无数零星片段仿佛锋利的碎刃,深深嵌进她的每一寸骨血之中,令她饱尝摧心剖肝之痛。
聂安犹自在一旁哀哀说道:“公子与鲁挚将军被北府军生擒,关进了战俘营,虞国州牧有六人叛逃,冢宰大人誓死不肯出城最后以身殉国。北府军破城后在城中烧杀劫掠了整整三日,虞国都城中到处都是堆垛的死尸,连个活人影子也看不见,公主殿下……咱们虞国就这么没了……”
聂安说完半晌不见齐蘅答话,他噙着泪抬起头,蓦然发现一抹鲜血正顺着公主殿下的唇角缓缓流下,他失声叫道:“殿下,你这是……”齐蘅闻声方从一片混沌中惊醒,一股腥甜的味道霎时溢满了整个口腔,直冲颅顶。刚才原是她震痛过头,不自觉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令她有了片刻的清醒。
“我已依言入兖为质,这几月间受尽折辱亦不敢吭声,连璞烟也白白葬送了性命。可他们为何,为何还是不肯放过虞国?”齐蘅双目空洞地看着聂安连连追问道,神色迷惘而哀恸。聂安木然起身,眼光中渐渐透出了几分仇视与凶狠。
“是李绯。他是当秭学宫主事,又是兖王的老师,说话向来有些分量。我曾在坊间听人议论,当日两国和谈,他便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跟着大于接连遣使意图与老主子商议结盟一事,消息不知怎地就被李绯知晓。他在兖王跟前暗指老主子首鼠两端有不臣之心,力劝符籍趁虞国虚弱之际,一鼓作气断了大于与我交好的念头。再后来,后来大于国新丧,上下一片忙乱无暇他顾,北府军便是,便是在这个时候……”
“够了!”齐蘅哑着嗓子遽然喊出声,泪水簌簌打湿了面前画了一半的《怀远图》。她跌坐在椅子上痛苦地捂紧了耳朵,仿佛只要她不去听,这些残忍的真相就只是说书人惊堂木下的一段杜撰而已。
聂安在驿站中不可久留,四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间小小的庑房。临去前,他给齐蘅留下了三枚鸣镝:“殿下稍安,臣去后自当尽力周全。眼下只好委屈您在这里多待些时日,等风头过了,臣再想法子救您出生天。这三枚鸣镝材质极为特殊,其声如同寻常鸟语,腾空时伴有淡淡的紫烟,相隔几里也能轻易分辨出来。殿下若遇危急之时,便以此鸣镝示警,臣必定第一时间赶到殿下身边,还望您千万保重自己。”
齐蘅木然地摇了摇头,脸色白得吓人,泪水渐渐从清澈变至浑浊,其中仿佛还夹杂了一星半点的血丝。她的眼里一片死寂沉沉,不见半分生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虞国气运已尽,我多挣扎几日又有什么意思?我知你忠心,只是我命该如此,何苦再连累了你?聂安,不必管我,逃命去吧!”
聂安遽然跪倒,含着泪朝齐蘅连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子无比认真道:“哪怕虞国没了,殿下依然是臣的主子,不到最后,臣绝不会弃您而去!”
另一边,揆敬侯符晏从六婶口中听说了此事,震惊之余又有些忧心忡忡。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掂量了好久,直到外头的厨娘与老管家忍不住相互咬起了耳根。
“侯爷好像有心事?这都多早晚了,平日里不上朝也该四处瞎晃荡去了,怎么今个儿倒这样安分?”“嘘,老婆子你小点声,当心被听见……”“嗐,侯爷可是我从小奶到大的,还怕他跟我发火?亭叔你是不知道,这猴崽子打小气性儿就大,但哄也是真的好哄,我……”
亭叔赶忙用他树皮一样干瘪皴皱的手,捂住了厨娘的嘴巴:“行了行了,你用几块马蹄糕把侯爷从树上骗下来的故事可别再提了,都说了百八十遍了,听得我耳朵都生茧了……”
“呸,老东西……”六婶正欲回敬他几句,忽听“咣当”一声,书房的门被人大喇喇地推开,符晏一阵风似的蹿了出去,临了还不忘扔下一句话:“六婶,午饭记得给我留好,书呆子家的厨娘个个都拿盐粒当金子宝贝着……”
“没钱了,真的没钱了……这个月的俸银都教兰亭雅集的老板敲走了,你别想打我那些字画的主意。”甄大人怀抱着那幅千辛万苦得来的《化度寺碑》,满脸“威武不能屈”的大义凛然,活像个在轻薄狂徒面前誓死不从的贞洁烈女。揆敬侯见状哭笑不得:“我对你那些破烂玩意儿没兴趣,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甄大人依旧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什么话,你在那说就是。”符晏无法,只好拉过一把椅子径自坐下,沉吟半晌后正色道:“依你看,兖王灭虞,究竟是喜是忧?”甄寄闻言愣了一愣,不禁脱口而出道:“你真不是上我这打秋风来了?”
符晏气极反笑,抄起案上的一卷书便朝他砸了过去:“再胡说,看本侯不拆了你这院子!”轻轻松松地躲过了侯爷的“偷袭”,姿势熟练地几乎让人心疼。
他白了符晏一眼,仔细稳妥地将他那些宝贝放回博古架上,转身替自己与揆敬侯各自斟了一盏茶,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说起来,眼下六国鼎立,除东边的阳暨外,便是西面的大于可堪与我并驾齐驱。大于水军骁勇,兖国北府军在泗水河岸可没少吃过亏,如今拿下了临近的虞国,北府军倘或战败,身后也好有个歇口气的地方。只是……”
符晏听罢眉头一拧:“只是什么?”甄寄低头思忖了片刻,眼中渐渐蔓延开来几分忧色:“只是如此一来,兖王野心昭然于天下,只怕要在其余四国间引起轩然大波。又则,虞国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其下九州州牧死的死,逃的逃,往后该如何处置,少不得要费一番气力,若是有丁点不慎,便有可能成为心腹之患。”
揆敬侯默默呷了口杯里的茶,心知甄寄所言皆是实情。符籍生性暴虐,这点和他老子一模一样,然心里的成算却远不如老兖王,此番灭虞原是听信了李绯的谏言,至于后事如何料理,符晏猜测他十之八九没有认真思量过。
“那,虞国质子那边,依例该作何处置?”符晏踌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把心里的担忧说出了口。甄寄有些奇怪,不明白他冷不丁地又在操哪门子闲心,随口应道:“古来为质之人,有几个能得好下场的,左不过杀了或者囚禁个几年,全凭王上圣心决断就是了。”
符晏闻言顿时眸光黯淡了好些,他与齐蘅虽只是萍水相逢,却对她莫名有几分怜惜之意。金尊玉贵的公主,去国离乡独自入了这虎狼之地,如今又遭此大难,符晏以为便是心志坚定的男子也要承受不住,遑论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了。甄寄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越发感到稀奇:“好端端的,你问他做什么?你见过那虞国质子了?”符晏含混其词道:“唔,几面之缘而已,碰巧罢了……”
谁知那呆子也不知是否古往今来的风流诗话看得太多,听了符晏的随口敷衍,一下子来了兴致。
他满脸促狭地凑近符晏耳边,压低了声音鬼祟道:“喂,侯爷,你该不会是……瞧上了那质子吧?”揆敬侯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甄大人见状,顿时眼冒精光:“哈,侯爷看不出来啊,原来你竟有断袖之癖!”
符晏闻言身子一僵。半晌,门外侍奉打扫的仆妇突然听见房中传来甄大人鬼哭狼嚎的讨饶声,无奈地摇摇头:“大人这是又嘴贱了……”